蘭香揉著那些骨關節,哼了一聲,說:“睡吧。”
“我曉得他還沒有壞到底,忠厚的地方還是忠厚著的!印染廠裏出的那場事故,本來是造廠房時埋下的禍根,可以上告法院要求鄉政府賠償的,狀紙都已經交上去了,可就因為印染廠當初籌建時都是楊誌原一手管的,楊誌原怕查,一查他得過好處的那些包都包不住了,就哭哭啼啼地到我家裏來了兩趟,福龍又心軟了,把狀紙撤了回來。可是他們暗地裏都要他死他不知道!隻是我現在不能再在他麵前提起誌原的名字,一提起他就幾天不說話,都不再理我了——”
蘭香放大了聲:“睡吧,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張芳終於坐起身來屏住了氣,呼地一下吹滅了那蠟燭,月光隨即一瀉而入,剩下的隻是屋外那油布被揮舞撕裂般的劈哩啪啦聲。
中間不知是什麼時候,小琴迷迷糊糊地醒來過一次,床頭的月光依然白亮得仿佛黑夜已經被睡惺忪了,正在揉著眼睛。她朝娘那邊翻了個身,一隻手跟著過去,姿態有些霸道,那邊草席上卻是空的。
草棚裏,門被弄開時發出了很大的聲響,福龍依然沉沉地席地睡著不知覺,睡眠像個堅硬的果殼將他的聽覺和視覺全都牢牢地包裹了起來。一根火柴被擦亮了,火花安居了下來,蘭香將蠟燭放在地上,燭光在她兒子臉上舞蹈著。她不由得又攥緊了那一小瓶液體,再次把它舉在燭光裏審視著——她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它將會給兒子臉上帶來怎樣的後果。
她又想起了觀音菩薩的那些話,兒子所有的災難都是因他的臉而來,她得照菩薩的指示把眼前這張與駱家的遺傳相距甚遠的臉進行改變,以求得到駱家祖宗們在陰間裏的認可,不再因懷疑和嫉妒繼續有意給他設置一場場的災難。她現在不再奢求別的什麼了,隻希望兒子從此能夠平平安安,有朝一日把債都還清,重新挺起腰板做人!
她擰開了瓶蓋,把瓶口放到了鼻子底下嗅了嗅。她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但她對這股氣味沒有再加思索。她再次朝兒子那張俊美的臉無限眷戀地看了一眼,她想起幾十年前,自己是懷著那麼強烈的欲望創造了它。
燭火忽然又像蛇一樣往一邊低低地伸長了脖子,天空中又在拚命揮舞撕扯那張巨大的油布了,有砂石撲打在那扇板門上,的的剝剝作響。燭火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時,月亮忽然又大大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刹那,蘭香眼前忽然又出現了她十四歲那年跟著五姑來到草蕩時的情景:草一浪一浪地跌下去又湧上來……
幾個小時後,數百裏路外的江寧村,剛剛早起端上粥碗的村人們忽然聽見從靈淨庵那邊傳來一陣轟隆隆聲響。待人群潮水般趕過去時,隻看見一台推土機巨蟹般地揚起大鉗,朝靈淨庵最後一堵牆揮舞過去。又一陣嗆人的白煙彌漫住了村人們的視線,使他們好會兒才重新得以看清對麵的幾個穿製服的警察,和站在警察旁邊的慈航寺主持、縣佛協會長慧清的麵容。
2000年12月12日二稿於傳化集團專家樓307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