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背後有沒有被人跟著。”蘭香說。得到小琴肯定的回答後,母女倆便又往前走了。那條剛才長途汽車到此為止的柏油馬路早已在她們身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們看到的隻是一條鋪滿了泥粉、空蕩蕩的灰黃的大路,以及路兩旁偶爾有一兩個孤零零的草棚外見不到一戶人家的荒野。盡管如此,當她們穿過一片甘蔗和一塊棉花時,還是時不時地扭過頭來留意背後是否有人在跟蹤著她們。現在,她們已經走上了一條高大的堤塘。堤塘這邊是長江入海口,黃濁的海水從遙不可知的天邊洶湧而來,一頭撞在她們腳下的堤塘上,隨即又不甘心地朝來時的那個方向滾滾回去,像一匹巨大的緞子在蒼黃的夕陽光下湧動著。鹹腥的海風使她們的頭發一下子變得粗糙而又僵硬,一如腳邊那些已經開始黃敗下來的迎風起舞的荒草。
蘭香走得比女兒還快,一隻手在衣袋裏緊緊攥住了一個小瓶子,瓶子裏的液體隨著她的腳步咣咚咣咚地衝擊著頂上的蓋子,這是她昨天在“觀音菩薩”那裏求來的仙水,她對大媳婦身上的觀音菩薩的話深信不疑,堅信這仙水果真能使自己的小兒子從此消災免難。
她們終於找到福龍所在的那個農場。在天色即將暗下來的時候被最後一個問路人指向了一間孤零零的、被一個個漁塘四麵環住了的茅屋。她們在那漁塘邊見到了光著個黑背、腰裏係了根草繩的福龍,福龍的額頭顯得異常寬闊,她們注視了他很久,才發現這寬闊其實是由頭發稀疏造成的。
娘和妹妹的到來,並沒有使福龍臉上出現小琴想像中的親熱和興奮,或者悲喜交加,他朝她們冷漠地看了一眼,顯得很勉強地叫了一聲“娘”和“小琴”,隨即就去那茅屋裏取了幾棵醃菜出來去那漁塘邊洗。跟著一起出來的是一張臉已變得跟海水一樣黃黃的張芳。
母女倆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下用完了這對夫婦手忙腳亂為她們趕做起來的晚餐。她們看著他蹲在那尊地灶口子前,笨拙地將一把把幹草塞進那個灶肚裏。一把濕柴突然壓滅了剛剛還吐著舌子的火焰,一股子濃煙隨即從灶肚裏噴湧而出,於是她們都流了淚。菜是一碗醃菜湯、幾條他們自己醃製的鹹魚和半瓶腐乳。可是她們幾乎都沒有動用,因為飯裏的鹽份已經足以超過她們以往在菜裏攝入的含量。
門外,天空中似乎有一張巨大的油布被突然劈哩啪啦地揮動撕扯著,那燭光也跟著低低地呼吼了起來,像一根繃緊了的繩子,隨時都會有被拉斷的可能。福龍拿了張破草席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門外。小琴緊跟著出去。腥冷的海風一下子剝露出她整個前額,那些漁塘閃爍著跟魚鱗一樣的光芒。當她抬起頭來望見那輪渾圓的紅月亮時,不由得對自己此刻所處的究竟是黃昏還是清晨感到了迷惘。
那時走在她前麵的二哥忽然指著不遠處那條高大的堤塘說:“對岸就是日本跟韓國了——外國佬其實跟我們也離得很近!”
她很希望二哥能停下來跟自己好好地聊一聊,她是他的親妹妹,他們有那麼長時間未見麵了,中間又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們應該有很多話可以談的。可是他隨即又加快了腳步朝前麵還隔著三四個漁塘的一間草棚匆匆走去。
三個女人一起擠在那張窄窄的板床上。那是福龍自己用木板、竹棒和鐵釘拚湊起來的,崎嶇不平,她們都感到自己仿佛躺在一個瘦骨嶙峋的牛背上。
“他說要跟我離婚——他自己提出要跟我離婚!”張芳在最外邊小心翼翼地放平了四肢——“他說他一看見我心裏就煩,就頭痛,眼珠子也痛,巴不得我早點兒答應跟他離婚,寧願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荒灘上!我曉得他不是因為我兄弟的事氣恨我,他是分得清是非曲直的;他也不是真心煩我,要趕我走——他真要瞧著我這痛那痛,也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了才痛,早好幾年前就會把我一腳踢了的!他是不想連累我跟兒子兩個人,他還有良心,還沒有壞到底,光想想這,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我也計較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