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門,她偎在他懷中大聲痛哭,她痛恨自己為什麼會得這種病?為什麼這種噩運會獨獨降臨在她的頭上。她太想“回去”了,“回家”的**那樣的強烈……她說:“不做了,再住在這兒要憋死的。我回去上班該多好,要死,也死在家裏。”
-----是呀,死在家裏!
“做”還是“不”?這個決定讓心含如此的傷透腦筋,他整日整夜地想,想得腦漿迸裂也想不出個道道來。
次日晨,心含排隊買早點,突然聽到身旁一個人打電話:
“……今天我的那個手術做不成了。為什麼……狗日的那個家屬不簽字吧……害得我今天少拿800……”――心含聽後懵了,家屬不簽字,少拿800?這是怎麼回事呀!他將這話跟他同學講,同學笑了:
“你還不知道吧,手術的醫生要分好幾個襠,有上千元的,有上百元的不等。如果要請更好的,上萬!看你經濟承受力。假如你要一千的,在臨做手術前就得交一千元紅包給主刀醫生,這叫辛勞費。”
聽後,心含恍然。怪不得醫院天天逼著簽字——原來是這樣啊!
心含真有些不相信醫生了,“做”還是“不”這個決定更讓他為難。誰能幫他做出這個決定呢?問問朋友,他們說:這種病,做不做都一樣,要有轉機恐怕很難。問親屬,他們說:如果是這樣,不如讓她回來吃好點,穿好點,慢慢的走會更好受一些。假如做手術,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下子栽倒手術台,那才讓人寒心。
聽了這些話,也真有一定道理。這件事究竟何去何從?心含不敢決斷,因為這個“做”與“不”現在是決定一個生命是終結還是延續。他不敢想那種可能由於他的失誤導致她離開人世,永遠離他而去的悲慘結局。把一個目前好好的人,一個鮮活的生命,酷愛著事業,酷愛著家庭的自己深愛著的人送上手術台,而後嗚呼哀哉,那樣他會一生陷入痛苦和悔恨之中。
“不能,這件事決不能這樣操之過急,決不能在沒有任何把握的情況下就草草做出決定。”心含不停地告誡自己。
回到病房,看到她臉色蒼白,鼻尖上滲著汗珠,不停地喘息。她說剛剛睡下,矇矓中就見進來兩個穿白大褂的女護士,嘴角粘滿血汙,獰笑著走到她的床邊。
“我們幫你換個地方好不好,”她們陰森森地說。
“別別…別。”
她連聲哀叫。
待想掙紮時,卻已渾身酸軟,動彈不得,她們硬抬起她就走,一路陰風慘慘,鬼哭狼嚎。穿過漫無邊際的荒野,人象飛了一樣,四周黑乎乎的,隻見那兩個護士猙獰恐怖的麵孔閃著藍色的光,她們不停地笑,那笑聲象野狼在嚎……她邊說著身子顫抖個沒完。她懇求心含趕快幫她離開這個地方,她要回家。她死也不留在這兒了。這兒沒有人情味,沒有溫暖和歡樂,隻有病痛的折磨和死亡降臨的恐怖。
是啊!醫院這個概念,我們可以想象在很早很早以前,一名救死扶傷的郎中背著藥袋,一路前行,碰見誰家病了的,傷了的,就主動上前行醫問藥。給人救助,給人安慰,病人盼到他,就象盼來了救星,盼來了希望!這樣的郎中隨著人類社會的推進卻日漸蛻變,異化,成了這一身鐵殼裝扮的醫院。醫院是吊在半空裏的,與過去救死扶傷的郎中比起來,一個是穿行在人群當中問寒問暖的,而一個則是懸在人們頭頂冷眼看著病人求他的。有時候,病人可憐兮兮的眼神,會讓他們生出許多的笑話,他們在飯桌上會談起那些漂亮的女病人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們,用哀泣的聲音求著他們,於是,一桌人笑得噴飯。但這噴飯倒也不箅他們的專利!說直了,心含有時也噴,一家人圍座在火爐邊,邊吃邊打趣,他一下笑得噴飯。但這個時候,五歲的孩子便會使勁捏緊了小拳頭幫他捶背:
“爸爸,別噎著了!”
於是,孩子的媽媽就笑,笑得甜絲絲的……
到省城來這一個月卻是度日如年,原來在家中緊張的上下班日子裏,他們曾好多次想抽點時間帶孩子到省城來逛逛,卻一直沒空閑。即便出差也是行得匆匆,上來住一宿便回去了。心含做夢都不曾想到,現在這兒呆這麼長時間,且度過最黑暗的日子。他夢想著回家,回那個平淡而充滿情趣的家,和她一起牽著孩子,拿著球拍,到公園打打羽毛球,或看著孩子在草坪上打打滾,翻翻斤鬥——又溫馨又美好!一個完整的沒有任何缺陷的家,但現在病魔把它打碎了,吞噬著,他和她在深潭掙紮,在拚命抓住醫院這根救命繩。多怕呀!一旦失手抓不穩會怎麼樣呢?會沉入潭底,會讓五歲的孩子永遠失去母愛,會讓一個家庭永遠支離破碎,會……
想到這兒,心含不禁頭皮發麻:“不不,我要死死地抓牢他們,隻有他們,才能救她,救這個家。”
這個夜晚,心含和以往一樣,靜靠在床上不能入眠,他已不敢細細地看她了,這就好比舉起斧頭要砸碎珍愛寶貝的一刹那,你要閉上眼一樣。一望到她的肌膚,心含就會心痛得直不起腰。這樣熟悉和美麗的東西就真會被埋入地下,一點點地溶化,然後全部歸為塵土?真會嗎?心含實在不敢多想,他要阻止這種罪惡的發生,他一定要幫助她抵抗這種入侵。他絕不會放棄,絕不會相信她的命運這樣薄!從明日起,他要繼續讓她就醫,繼續相信醫院——隻有醫院,才是唯一拯救她的聖地。
早上,心含再次打電話給那位略帶人情味的呂醫生,因為他給心含的是那種城府深、靠得住、有卓識的醫生形象。這點形象在此時特別寶貴,隻要一丁點就夠了,就足以讓病人在腦中生根發芽。你要想忘了它、甩了它都做不到。這次打電話,心含吸取了上次對方拒聽的教訓,上次是沒講好第一句話。而這次,經過長時間推敲,心含悟出了精妙所在,他應當把帶感謝這種有吸引力的話先說。他整理好思路,從容地撥通電話:
“喂,你找誰?”還是一女人的聲音。
“是呂醫生的家嗎?我找一下呂醫生”
“你是誰?”女人警惕地質問。
“我是雲江絲廠的,特來感謝呂教授。”
“哦哦,好好,我馬上讓他來接!”女人聲音明顯柔和多了。
“喂,誰呀?”呂教授親自拿起話筒。
“我是雲江絲廠經銷科的,今天特意帶了一床我們廠生產的彩雲牌國際名牌絲棉被來拜訪您。因為您接受了我們廠一個職工入院,現住在腦神經外科。希望您多多關照一下。因為她是我們廠的模範團幹。”
“哦,好的好的,我下午就去住院部。”
打完電話,心含的額上有些冒汗。生怕說話時該放鬆語氣的地方沒放鬆,該停頓的地方沒停頓,撒謊語態不夠沉著而被識破!他太害怕失望了,因為希望對於他就象肥皂泡泡,一不小心就會破滅,他一定要很輕很輕地捧著……
下午呂醫生真來了。心含把預備手術後用的一床新絲棉被送給他。呂醫生欣喜之意自然不能言表,他親切地坐到她床邊,給她診脈觀色,又看過以前病曆和片子,和藹可親地告訴她:
“我安排你重新檢查一下,就原來這個片子看不清,因為海任醫院機器老化,診斷上不夠準確,不一定就會是膠質瘤,你放心,能治好的。”
接下來,他們開始忙碌起來,好象一切又回到起點,生命又燃起希望。心含顧不上吃飯,匆忙去開單,掛號、排隊,算帳……重複著上次的手續,交納和上次一樣的檢查費。一切一切等著盼著另一個比較清晰的圖象出現,從而否定這張蘊含著死亡和凝固美好歲月的造影,打破黑雲覆蓋的天際,重見藍天白雲。
盼了一整天,新檢查的片子終於出來了。和原先的一般大小,隻是曝光量不同,一張偏暗一些,一張偏亮一點。心含接捺著激動的心情等候醫生重新讀片,他小聲在念著“阿彌托佛”。讀片的醫生眯著眼斟酌半天,又拿給另一個專家確認,最後鄭重地告訴心含:是膠質瘤,沒錯!
心含吹的這個肥皂泡徹底碎了。她得的還是膠質瘤,真的沒救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再一次哭了,非常失落非常傷心地哭。當他再次打電話給那位專家,他說醫院已經安排手術,隻須簽字做就行。
“有多少把握?”心含問。
“這個說不準!”
“做了會複發嗎?”
“複發了就再做唄!隻能這樣而已”專家有些煩。
他要想再問,電話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