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村長王佰在張石家喝酒。爐火上的半鍋燴豆子快烙糊了,兩人仍毫無察覺的意思。現在已喝完第三瓶,張石又拿出一瓶來,轉著瓶子喝,兩人你一口我一口逮著酒。
酒氣滿屋子跑來跑去,夕陽從窗紙透進來,照在兩人豬肝色的臉上。
張石的幺兒米來剛從山上吆牛回來,還來不及把牛關進牛圈就風一樣闖進屋裏說:爸,岩腳壩子的田裏都灌滿了水,好多家都把秧子背進田裏,準備明天就插秧子呢。
聽了這話,王佰伸長鴨脖子樣的頸,鼻子幾乎杵在張石的臉上,說:咋樣,當初我就說能打出水,你還不信敢和我打賭,這頓燒酒沒坑你哦。
張石也幾乎把鼻子杵在王佰的臉上,攣著舌頭趕忙說:沒,沒有白坑,我願意,村長你高,我佩服!
張石邊說話邊豎起大拇指,大概是酒力發作的原因,張石那圓溜的帶著泥土色的拇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句號,就搖搖晃晃定住了,仿佛要與不遠處壩子小學的紅旗比比高矮。
張石的妻子秀英收工回來了,剛一進門就聞到一大股酒氣和糊氣。她趕緊把火上的鍋端下放在窗子前麵的一張凳子的鍋圈上,酒氣差點沒把她熏倒。
秀英拉開電燈,看到張石和王佰的兩個酒糟鼻子已經杵在了一起,嘴裏還喃喃地說:高,高興,再……再整一瓶。
秀英乘機問王佰:村長,米來他爸都請你喝酒了,我家的低保和危房改造指標不砍行不行?
王佰打著酒嗝說:誰說不行?嚴格按照上級要求,該拿的都要拿,不但不砍,還要爭取弄其它項目給你們,發展起來了,我還要再來編你家酒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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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天,黔地幹旱得厲害。藏在深山的久樂村同樣躲不掉厄運,山坡上草木枯焦,岩腳壩子田壩開裂,三百二十家農戶到處找水吃。
看著火球般的太陽,久樂村村民慌了,唉聲歎氣說:老天爺再不開恩,再幹幾個月,恐怕明年大家都要餓肚皮嘍。
張石家本來勞力單薄,每年侍弄莊稼總愛落人後,不得已就把正在壩子小學讀書的幺兒米來叫回來放牛,他和妻子秀英則每天輪流外出找水。
剛把米來叫回的第二天,米來的老師陳木就跑上門來問張石咋不讓孩子上學。
張石家的水缸裏已舀不出一滴水來,火上的甑腳水也是昨天的洗碗水澄清後添上的。此時,他正準備出去找水,聽到陳木的責問,氣血一下衝上腦門,大吼:讀個球沒有水人都要渴死了還讀哪樣鳥書。張石連珠炮般的吼叫,讓陳木怔在門邊無話可說。
張石吼叫時,恰巧村長王佰路過。摸清事情緣由後,王佰停下來教訓張石一通:你吼,你吼,你再吼!沒水吃可以找,耽擱孩子的課程你還不是白眼狼一個。
張石梗脖咆哮:關你球事,老子的事要你管?地都開裂了,到哪裏找水去?
張石的話惹怒了王佰,他終於擺出村長的架勢,也像張石一樣大吼:你敢衝我的老子,你敢不讓孩子讀書,我就砍掉你家的低保和危房改造指標,看你咋樣?
一聽到要砍掉低保和危房改造指標,張石像鬥蔫了的公雞,聲音小了許多:孩子讀書可以,那你說這水怎麼個找法?
看到張石軟下來,王佰的聲音降低了很多,說:挖井嘛,隻要大家一起努力,辦法總比困難多!
張石低聲嘀咕:如果挖出井來,沒有水,還不是白費力氣。
王佰提高音貝:如果挖出水來,你請我一頓酒;如果挖不出水,我除了不當村長,還外加請你一頓酒,怎樣?陳老師來作證。
一小時內,陳木還害怕他這股導火繩惹出“薩拉熱窩事件”來,看樣子火繩已經熄火,他唏噓了口氣,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趕忙說我作證。
太陽剛好爬上張石家的牆跟。陳木、張石、王佰的手在陽光裏握緊: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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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地屬典型的岩溶山區,山高坡陡,溝壑縱橫,地開到山頂,有的地方種出的包穀像尖鏢。
比方久樂村,以前因為砍伐嚴重,光禿禿的山一排緊挨一排,就連鳥雀也難找到做窩的地方。一旦下大雨,山上就會泥裹水水裹泥肆意衝下來,等雨停後走進土裏一看,肥膩膩的土地就遍布裸石和黃泥,年複一年,莊稼減產一半,最後僅連包穀個個也背不起。
近年,久樂村通過退耕還林,山綠了,水秀了,鳥雀也跟著多起來,在林間嬉鬧。時不時鳥雀也在林中唱歌,那些歌聲仿佛一曲曲,把久樂村這個小山村弄出些田園詩中的味道。
聽人們說,也從電視裏看到,2010年的幹旱百年難遇。生態仍然相當脆弱的久樂村,當然也抵擋不住太陽的炙烤,水井日漸幹枯,甚至井底的泥塵也被風刮走,四處飛揚。每天,每戶人家總要騰出至少一個勞動力去找水,有時天亮出發晚上回來,背簍裏膠紙口袋裝的水漏掉一半。要說是命吧,貴州、四川、雲南等大地方都幹旱得不得了,何況是小小的久樂村呢。
光陰荏苒,轉眼兩個月過去了,老天還沒有下一點雨的跡象。老天呀老天,你能睜眼看看嗎,我們快要渴死了,哪怕你擠一滴眼淚下來,我們也感謝你呀!
久樂村的村民想進一切辦法,有的甚至提議捐出出財物,連打龍潭這種帶有迷信色彩的路數也試過了,仍然喚不起老天一點同情,莫非老天真的絕情了?
幾天前,村長王佰與張石的那次打賭,本來是為了化解矛盾的,回來後他沒當過真,張石也沒追問過。既然老天絕情,我王佰就不信邪,賭一頓酒又有何妨,隻要能讓鄉親們吃上水,我就騎一回虎背也何妨?王佰暗暗下定決心。
夜晚,烘熱的風灌進王佰家窗紙,來回拍打著他焦慮的臉。他坐在床沿上,看著妻子敏霞做晚飯。下意識地,他從牛皮煙盒裏摸出旱煙,裹成一坨栽在煙鍋上,吧嗒吧嗒狠吸起來,煙口水吐滿一地。敏霞看不慣,說:你到外麵去抽,熏著孫子小東你不管?
小東是王佰幺女春蘭的孩子。春蘭前年外出打工,嫁給河南的一個打工仔,小兩口吵架後,春蘭就帶著孩子到娘家住。春蘭剛從外麵背回一袋水倒進水缸,臉上還掛著汗珠子,就抱著小東坐在火爐旁看外婆炒菜。
王佰瞅小東一眼,跟敏霞說:我在想事情哩。
敏霞問:想哪樣,不就是想吃飯哩,八成就是想吃飯。
王佰說:想怎樣在村裏打出一口井來。
敏霞說:你的那條花花腸子我哪裏不曉得,不就是想把你和張老二(張石的乳名)打的那個賭圓場了。你想,村裏這麼多岩洞,水早就漏跑了。
王佰的眼睛亮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我就不信邪,明天就張羅這事。
在哄孩子的春蘭附和說:媽,你就支持爸吧,這事準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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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麻麻亮,王佰裝了一杆煙,就去敲響張石家的門。過一會,屋裏才發出窸窸窣窣的起床聲。
張石打開門,眯著眼問:哪樣事?這麼早,不曉得我在熱和。
王佰說:熱和個屁,太陽都照著屁股,你不記得我們打的賭了,今天要你和我先去找水源。
張石不耐煩:我們打頭站?那事我都忘了,你還記得?
王佰在門柱上磕幾下,敲掉煙鍋粑,說:你不記得我記得,我想贏你那頓酒,想反悔,我砍掉你家的低保指標。
張石一家人的生活費半數由低保墊底。張石生怕王佰砍掉低保,說:跟你去就是,老是拿低保嚇唬我。
貫穿久樂村路彎彎繞饒。王佰和張石戴著撮撮帽,走在山羊腸子般的石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他倆從記憶中搜索水源,就連平時撒尿樣的滲水點也不放過。每到一處,兩人都蹲下來,琢磨下雨天發水時水流的大小,同時也考慮每一處能否打井的可能性。一處處觀察,一處處思考,一處處否定。每爬完一座山,王佰和張石呼哧呼哧喘粗氣,衣服讓樹枝掛破了,膠鞋也被崴張嘴了,肚子餓得咕咕叫。
天黑下來,王佰和張石一無所獲,抹掉臉上的汗水摸黑回家。
看著張石蔫頭蔫腦的樣子,王佰語重心長地說:張老二,你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沒?
張石軟兮兮說:沒有,十歲那年聽姥爺講過大煉鋼鐵的事,樹子砍光了不少。
這是蘇聯一位著名作家寫的,講的是要做成一件事,要吃過不少苦頭呢。
座家?那個人把家座在哪裏了,不會像我們這裏一樣幹旱吧。
你這個草包,肚子一點墨水沒有,還不想撫娃兒讀書,曉得不夠用了吧。
其實,王佰肚子裏也沒多少墨水,什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是聽人說的。講這個目的是把激發張石的積極性,哪曉得這草包竟然橫扯。
兩人的腳步踩在蜿蜒而下的石梯上,弄出“橐橐”的聲響。熱熱的夜風撲棱在他們臉上,癢癢的。天空爬滿星子,偶爾有一顆流星劃過山那邊,消失在村莊盡頭。貓頭鷹“嗬嗬”的叫聲此起彼伏,撞得兩人的心越來越煩。山下村子裏,燈光與天上的繁星輝映,好美一幅山居夜景圖呀。
王佰說:明天繼續找。張石“嗯”了一聲。
兩人一前一後繼續趕路,家裏的燈光漸漸明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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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在汆酸菜(黔地農家自製的一種菜)的敏霞心疼王佰,自己不叫醒他,也不讓外甥小東吵鬧他。鳥雀唧唧喳喳把王佰吵醒時,太陽已爬上山巔。王佰“哎喲”一聲,趕緊穿衣下床,提上老巴鬥直奔八十歲的羅三老祖公家。
羅三老祖公是久樂村寨老,德高望重。以前他當村長那些年,不管是村裏的紅白喜事也好,還是妯娌之間的吵嘴也好,一旦他老人家出馬,事情總會辦得緊緊有條、合情合理。自從羅三老祖公退出村長職位後,久樂村又有三個寨老當了三屆村長,屈指一算,到王佰這一屆已經是第五屆了。前幾屆都平穩過渡來了,哪曉得到王佰這一屆就遭受百年不遇的大幹旱。王佰心想:老天爺是不是特意考驗我,不管怎樣,也要讓鄉親們吃上水,要不就枉費了大家對我的信任。
王佰想:再不能像無頭蚊子(蒼蠅)哪樣瞎闖,得找一些年紀大的寨老了解情況,他們曉得哪裏有水。想著想著,王佰走到羅三老祖公家。
羅三老祖公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眯著眼“咯咯”地在喂雞崽,時不時還用拐杖嚇跑了大雞。太陽不偏不倚,剛巧照在他老人家去年危房改造的牆壁上。
王佰喊一聲:三老祖公,在喂雞?羅三老祖公抬頭看見是王佰,說:幺,來坐來坐。順手把身邊一張小板凳挪給王佰。
王佰坐在板凳上,裹一杆葉子煙給羅三老祖公,說:三老祖公,你曉得以前下雨時哪塘出水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