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淩舟倚著樹幹,單腿屈起任人抱,垂眸看他:“現在說說你是什麼。”
飯團兒巴巴地看姚淩舟,先問道:“爸爸,今天晚上可以抱抱你睡覺嘛?”
本來隻是漠著神色的紀尋聞言一怔:?
紀尋笑:“你再說一遍。”
飯團兒眼裏當即起了一層亮亮的水霧。
姚淩舟知道飯團兒在擔心什麼,害怕紀尋在月黑風高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殺了他,提出這樣的要求也能理解。
他說:“可以。”
“姚。”紀尋當即悶喊,不再威脅性地笑,差點氣死。他看看姚淩舟,又看看姚棄,想著他要是哭的話是不是也管用?
但旁邊有孩子,他哭不太出來……在心底爆了好一頓粗,紀尋快氣到爆炸,身邊的箭磁都不自主地被握在了手裏。
姚淩舟對外人和事物沒多少耐心,又問:“你是什麼?”
飯團兒悶悶地答:“一個小怪物。”
似是沒料到這個回答,話落姚淩舟有些許怔愣。同時腦子裏還忽而想起,小時候的他也是個眾所周知的小怪物。
認識他的、知道他的,都會害怕他。
緩了許久,姚淩舟的聲色柔和了些:“你為什麼會變成這麼小的樣子?”
“因為我是小怪物啊。”
“那你變回去。”
“不要不要,”飯團兒頭搖得像撥浪鼓,直言不諱,“變成大人我就要被殺死了,嗚。”
姚淩舟覺得有點可笑:“怎麼?你還打不過紀尋?”
“打不過。”不僅如此,飯團兒看向一邊趴著的大貓,指著它說,“我連它都打不過。”
“……”
姚淩舟匪夷所思,很不能接受身為另一個“自己”,這小孩兒竟然會這麼廢物。
連紀尋都聽得眉頭直蹙,很看不起他。
姚淩舟:“那你有沒有什麼必殺技?”
聞言,飯團兒開心地揚起小臉,自豪大聲:“變成可愛的飯團兒賣萌哇。”
他貼著姚淩舟的大腿:“爸爸抱抱~貼貼~”
所以姚棄是因為武力值菜得要死,隻剩下了還算聰明的腦袋瓜,懂得讓自己變小,而且還很能屈能伸。
連“爸爸”“爹地”都能叫得這麼順口。
可他眼下再怎麼是三歲,紀尋和姚淩舟也見過他十八歲的樣子。此時看他這副厚臉皮態度,紀尋實在忍不住了,“唰”地舉起了箭磁。
數據箭矢都成型了。
飯團兒嚇得一激靈,更加抱緊姚淩舟,忙顫顫巍巍地說:
“你不能鯊掉我,不然他也會疼的。”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話落,為防止人不信,飯團兒當機立斷地伸出小手,用食指指腹去戳數據箭矢的“十”字型尖端。
姚淩舟眉宇輕蹙,立馬伸手去攔。
但數據箭矢的利刃太尖銳,在還沒徹底接觸到皮|肉時便立馬劃破了飯團兒的指尖,冒出一團流動的紅色血珠。
而姚淩舟伸出的那隻手,食指指腹上緊隨其後地出現了一點紅色印記。
就像是結痂過後的傷痕。
姚淩舟眉頭蹙得更深,條件反射地手指蜷曲,握進手心,將那點異樣的鈐記遮擋。
他垂眸眼神不善地看姚棄,卻忽而微微一怔。
姚棄被箭磁傷到的手指尖已經完好無損,這點也“遺傳”了姚淩舟的愈合能力,不過這算不上重要。
姚淩舟發現,姚棄手腕上帶著一個金屬環。貼合著此時他三歲的手腕尺寸,上麵沒有任何花紋。
紀尋沒有敏感地察覺到這點異樣,他隻是將方才的一切都盡收眼底,渾身的溫熱血液在這一刻迅速涼卻,甚至想要冰凍。
他臉上本就還沒恢複好的血色,在不知道想起什麼時,讓唇間剩下的那點唯一潤色,都如數褪去了。
*
夜裏將近十二點了,安啟森還沒有要入睡的意思,連出研究室的打算都沒有。
他體內的章魚汙染基因並沒有出來作祟,並不需要他的人類意識做什麼抗爭。
可他就是睜著眼,目不轉睛地打量眼前的儀器。在明亮如白晝的實驗室裏,他的臉被頭頂的白熾燈光照出一片陰影,令人無法捉摸他的喜怒哀樂。
他已經維持站立在儀器前的姿勢幾乎一天一夜,但他仍然還像是不明白什麼意思似的,深深思忖。
手上拿著的小方盒子始終被捏得緊緊的,也不知道能幹什麼用。
救世主儀器上方還停留在昨天的警示:
【救世主金鳳飛行天賦已開啟】
而在此之上的紅色警示則更為醒目:
【救世主雛鳳汙染天賦進化完全】
為什麼?
在計劃沒有二次啟動的情況下,哪怕救世主的一切數據都可以正常被捕捉到,他的成長狀態也應該是趨於穩定的。就像曾經研究所讓他“擁有”什麼,此時他擁有的便還應該是什麼,而不是“進階品”。
但是姚淩舟的雛鳳汙染基因進化了。
老師明明說過,救世主計劃不二次啟動,不給他那些血腥的刺激場麵,姚淩舟體內的各項汙染基因就不會進化,會停留在最初時的閥值。
……
所以現在姚淩舟在哪兒?
安啟森的眼睛終於舍得從救世主儀器上移開,看手上拿著的小方盒子了。
他手指輕輕在上麵摩挲,觸感已經由於他長時間的握著而變得溫熱,比當初摸到唐數的屍體時溫暖多了。
半長的頭發垂落,遮擋住大半他在深夜裏有些陰柔的麵容。
在唐數拒絕再進研究所的那幾年,其中給他做思想工作的就有安啟森。他是被上麵的人強行安排過去的。
就做了那麼一次對方的思想工作。
再往後的每一天他都還會去照常看望老師,但卻再也沒有提過任何工作上的事情。
安啟森拇指輕動,按開小方盒子上的開關,藍綠光頓時從盒子上方散出。
而藍光之上所被照及到的兩米空間內便出現了人影,就像真實的人一下子出現在了安啟森的麵前。
安啟森抬頭,眼睛微微紅了起來。
這是五年多過去,他第一次再看到老師的樣子。之前的每一夜,他都不敢打開雲影像。
堪稱真人站在麵前一般的畫麵裏,唐數臉色蒼白,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腿,褲管下空空如也。
他的雙腿都被砍掉了,在他無比清醒的時候……唐數自己親手砍掉的。
“老師。”影像裏有個人說了話,是安啟森。
唐數抬頭,視線從自己的腿上收回,笑:“小森來了。”
安啟森便跟著揚起笑容,沒表現出一分一毫的異樣。
“老師,我今天帶了再生芯片過來。您的,”他語氣微微僵硬,但很快便調整好,“您的雙腿就可以……”
“不用了小森。”唐數溫柔地打斷他,說道,“這是我應得的。”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也想讓我重新健康些,但什麼事情都有風險,”唐數提醒他,“再生芯片的成功率隻有 40% ……我也不想讓自己變得和人類不同。”
唐數二十歲剛畢業便踏上科學領域這條路,三十二歲進入國家研究所,四十歲就直接踏入了聯合國研究所。
死時98歲,死去的前三年開始發瘋後悔自己所研究的一切。但這幾十年數不盡的日夜裏,他做了無數場研究,實驗了無數實驗體,每分每秒都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和實驗體之間的區別。
所以他無法、也絕不接受自己變得和人類不一樣。
真正的人類就是,受傷了皮|肉組織無法愈合、再生,受刺激了人類形體不會發生改變,死去了不會死而複生。
任何的普通人都會正常的生老病死,這便是他的一生堅持。
所以他從不認為實驗體是人類,也不會讓自己淪為實驗體那樣的另類。
良久,安啟森退步了,點頭應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