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許久都沒人再說話,最後還是安啟森率先打破這股壓抑的沉默:“老師。”
“嗯。怎麼了,小森。”
“救世主計劃真的不可以再二次啟動嗎?”
又是一股漫長的沉默。
唐數扯唇輕笑,說:“真的不可以。”
他抬眸看著安啟森,蒼白的麵色上是深沉的、無法揮去的悲痛:“小舟已經死了。他自殺的場景不是還有影像嗎?大家應該已經看了無數遍了。”
“他殺了筱筱、金九,還有封啟,最後自殺……那麼絕情是為了什麼,就為了再也不要活下來。”
詭異的寂靜彌漫開來,安啟森突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胸口悶得厲害。
很多時候,他都不理解老師為什麼會突然不願意再走進研究所,可就在剛才,他像是突然懂了些什麼似的。但那點東西太虛無縹緲,還不等安啟森抓住就消逝不見了。
“哪怕他沒有死,”唐數低聲,“小森,也請放過他吧。”
驚雷乍響,安啟森懂了,原來唐數是把實驗體當成了人類。
而唐數很顯然看明白了安啟森的表情,無力地輕笑說:“我以為實驗體不會疼,他們的痛苦隻是人類眼裏的無病呻吟。他們比人類厲害那麼多,有什麼好痛苦的。”
“但是我讓他保持清醒,砍掉他的雙腿,就為了觀察他的愈合再生能力,”唐數捏住了自己空空蕩蕩的褲管,啞聲,“……真的很疼。”
“哢噠。”
安啟森幾乎是手忙腳亂地關掉雲影像,垂首深呼吸。
他真的沒辦法看到唐數這樣說話,就好像……他們所有人的堅持其實一直都是錯的,都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弱小的人類和自然的汙染物爆發對抗,本就是不自量力地螳臂當車。可他們所有人都還在妄想著能夠淩駕於命運之上。
以為人類真的什麼都可以做到。
……所以姚淩舟到底該不該死?
身為實驗體,該死。他太危險了,一旦確定了是人類對他施加過無數傷害,那他一定會比所有汙染物還可怕。
可身為人類,他不該死。
安啟森眼睛猩紅,陷入困獸般地掙紮之中。
……
“劈啪、劈啪。”
麵前的火堆發出連串的濺火星動靜,在人的瞳孔深處留下鬼火般地搖曳。
紀尋已經如雕塑般沉默地坐了整整兩個小時了,從聽完姚棄說過什麼之後,他眼睛便眨也不眨。俊美淩厲的麵容蒼白,猶如一個死不瞑目的故去之人。
他抓著姚淩舟的手根本不敢放開,明明在火堆旁邊坐著,還貼著姚淩舟,可他手上就是沒有絲毫溫度,手指尖都是冰涼的。
從七年前開始……確切地說應該是從八年前開始,雖然那一年他的記憶就已經沒有了。
從那時候起,他便接受了一項任務。殺掉真主。
因為真主已經嚴重危害到國家安全。
這樣的任務,自然是要交給身為國家最頂尖的特種兵部隊的上校的。
但是八年前那次紀尋的任務失敗了,死掉了一次,接著他被植入再生芯片成為“獵人”,依然為國效力。
期間還和研究所以腦電波的方式對抗,不願接受再生,直到他們……唐數答應自己的條件。
可就是從記憶被清洗掉的那年算起,他的任務便再也沒有失敗過。
他用溫閱的箭磁——隻有箭磁才能夠殺了真主——殺了九次的真主。
殺了九次的姚淩舟。
真主們的記憶共享,每次被殺,將死之前他們都會憤恨地看著紀尋笑,並且說:“紀尋,你肯定會後悔的。”
可他們從來都不告訴他他為什麼會後悔,隻是以一種嘲諷的眼神與神態看他。
紀尋突然想起上次在殺掉真主九時,回到基地看到姚淩舟脖子上的鈐記,和今晚出現在他指腹上的顏色相同。
所以……姚和真主們能夠共感,並且每一次,都嚐到了死亡的滋味。
姚那麼聰明,應該一早就猜到了,可他沒有告訴自己,也沒有打死自己。
研究所說姚淩舟危害到了國家安全,所以必須要被抹殺,他危害了嗎?他沒有。可紀尋卻幫著他們……
紀尋隻覺得渾身都冷,連血液都像是沒了溫度。他突然迷茫地想,我在幹什麼?……我都在幹些什麼啊?
姚淩舟的手被牽著,沒有掙脫,隻眼睜睜地看著旁邊的小狗臉色越來越難看,越來越慘白。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發現紀尋無血色的唇都在不明顯地微微顫抖,他竟然冷得在戰栗。
姚淩舟蹙眉心道,明明殺的是我,我可能還得哄哄他。
手上卻果真已經自主地做起動作,搓了搓紀尋的手,想給他傳遞熱量。
十分鍾過去,沒丁點兒用。
他不想把這件事拿到明麵上說就是因為這樣。紀尋是個小瘋子,瘋起來不僅敵我不分,還會把自己當成敵人。
八年前狗紀尋說走就走,姚淩舟可以讓他死一次,但也隻能是姚淩舟動手,而不是由紀尋開始發瘋自己動手。
而且真主和他有共感,讓紀尋執行任務的那些人不知道嗎?他們肯定一早就知道,卻依然把這件事交給了紀尋去做。
為什麼?
因為紀尋和姚淩舟之前是戀人,他們在一起,親密無間。
既然那麼多人都在關注著姚淩舟,這件事應該很好調查。
所以他們清洗掉了紀尋的記憶,讓他殺掉昔日的戀人——哪怕最開始不是真正的姚淩舟,隻是昔日戀人的臉。
但多次下來,紀尋就會對這張臉養成一種條件反射,見到他就會殺了他。
可那些人實在沒想到,變故依然在姚淩舟這裏發生了。紀尋看見姚淩舟就走不動路,沒有任何原則。
這點肯定也會有原因,不然光靠著單純的愛情還是太過可笑了,但目前紀尋不記得,所以具體怎麼回事還無法明確。
如果變故沒有發生,紀尋見到真正的姚淩舟依然要殺他,哪怕姚淩舟知道紀尋是他昔日的戀人,見到他“死而複生”也不會覺得高興,隻會因為被紀尋傷害而反殺掉他。
姚淩舟一向睚眥必報。
不然像目前這種、紀尋硬追著姚淩舟複合的場麵發生,等紀尋記起全部的事情,就會知道自己被利用。
非得把那些利用他的人全殺了不可。
一旦這樣,那紀尋也會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
所以很明顯,那些人已經考慮到了這點,隻是當紀尋是顆棋子。他能完成任務最好,完不成也並不可惜。
無論是紀尋殺了姚淩舟,還是姚淩舟殺了紀尋,都是正常的結果。
也都是好結果。
將這件事情“揭發”出來的罪魁禍首——姚棄,此時正張著他三歲的嘴巴呼呼大睡,特麼還打小呼嚕。
睡得非常香。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小孩兒覺多,他變成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控製不住地困。
姚淩舟睨著姚棄,臉色極其冷漠,心道,這玩意兒就是故意的,得把他丟湖裏喂魚。
可目前應該先開導開導他的小狗。真主是真主,他是他,雖然能夠共感,但確實不是真的一個人。
他收回視線繼續看紀尋,唇瓣輕動正要說話,耳邊就聽見一聲破碎且迅速的“啪嗒。”
姚淩舟心神微震,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烏黑冰藍的眸子情緒難明,瞳孔輕輕震顫。
晶瑩的眼淚順著紀尋的臉頰滑至淩厲的下頜線,沒能夠凝聚成滴搖搖欲墜,便狠狠砸碎在枯葉之上。
姚淩舟失語:“你……”
紀尋猛地抱住姚淩舟,把臉深深埋進他的頸側,溫柔濕潤的液體頓時染濕姚淩舟的衣領,還有部分落進他的肩膀。
把姚淩舟燙得心裏泛酸,無法再開口。
“我不是故意的。”紀尋的淚落得無聲,連聲音都聽不出絲毫哽咽,隻有嗓音嘶啞,“……姚,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