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名化裝為和尚的間諜,在杭州被處決後,由仁和縣用棺入殮,封交地保淺土浮埋。甲午年年底,杭州同善堂又將他們移葬義塚,專門做了編號標記。伍桂生會同速水一孔,在善堂司事等的陪同下,親自辦理了兩具棺木的移交手續。
隨後,在中國官方的幫助下,日本人將這兩具棺木輾轉送回了他們的家鄉,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在甲午戰爭中被處決的日本間諜,陸續開始了魂歸故裏的旅程。隻有在金州被處決的"三崎",因遼東半島根據《馬關條約》被割讓給日本,日本人將此當做了新領土,而就地安葬並樹碑立傳。日本人在收集"烈士"遺骸方麵,表現出來相當的耐心細致,並為了這些事不斷行文中國總理衙門("外交部"),要求地方政府給予配合。
日本軍方也正在認真核對陣亡將士的姓名,務求為他們每個人都在靖國神社等地方擁有一個靈位。"烈士"的事跡被有計劃地整理出來,一些"烈士"甚至被神化:比如在南京被處決的間諜楠內有次郎和福原林平,日本史料堂皇地記載道,他們被斬首後,那個劊子手就冤魂附體,不病而亡;而他們的冤魂還在刑場附近遊蕩,嚇壞了當地百姓,眾人隻好將他們的屍骨重新挖出來,盛裝入殮隆重下葬,才消停下來,但那一帶很久都無人再敢居住。
日本各地則紛紛為自己家鄉的"英雄",尤其是"烈士"樹碑紀念,全國上下在勝利的狂歡中,又將表彰"英雄"演變成一場民眾自發的"愛國主義"教育。《日清戰爭實記》中就記載了大量此類故事,其中有一個小村莊,有九人參戰,都立功而歸。村民們便立了塊用漢字文言寫就的凱旋碑,在大略回顧了日清戰爭(甲午戰爭)過程後,說道:"若是役者曠古所未有,是固雖聖天子文武聖德,應天順人之所致,元勳畫策適機宜之效。抑亦謂之非從軍諸子克履果毅,若貔若虎視死如歸,忘家報國之功可乎哉?是役我村中從軍者九人,皆力戰立功,相繼罷歸。於是,同誌胥謀,椎牛瀝酒,以慰其勞,且將刻其事於碑,以告後昆。若夫諸子雄心奇跡,則載在史乘,人皆知之,餘複何贅焉?"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甲午戰爭開戰時被日本艦隊捕獲的北洋通訊船"操江號",其被俘官兵也被日本釋放回國,《申報》等卻發表評論,嚴厲質問這些在日本受盡折磨的同胞,為什麼不自殺成仁呢?!至於在甲午戰爭中犧牲的數十萬將士,除了少數一些將領,如鄧世昌、左寶貴等之外,無人記得,惶論官方公祭和樹碑立傳了。bao.最好的txt下載網
“請在神社給我留個位”(2)
日本人的報刊書籍,開始連篇累牘地刊登將士們的"英勇事跡",甚至不惜版麵刊登陣亡將士的名單。而大清國的報刊,則在此前編造了大量"王師大捷"的假消息後,如今則亢奮地開始總結教訓,批判一切,唯獨沒有將矛頭指向媒體自身。
同樣為國捐軀,大清子民們似乎死得輕於鴻毛。
史料並沒有留下多少大清官兵們為保家衛國的慷慨言行,卻留下了日本人的很多豪言壯語。在那些風華正茂而被捕被殺的日本間諜們遺物中,也發現了大量的"烈士"絕筆書信和詩抄。
那兩位在美國引發了政爭狂潮的日本間諜楠內有次郎和福原林平,在接受任務的時候,都給日本的家人寫了家書。楠內有次郎給他哥哥寫道:"今日之事,乃國家安危之關鍵,皇運隆盛之所係。苟帝國臣民臨事而偷安,異日之事不可問矣。弟幸以聊通敵情之故,暫時隱身於該邦,以謀國家進取之道。然輕舉妄動有誤忠孝大義之虞,為慎重起見,一時音問或缺,務望諒之。"而福原林平則給他父親寫道:"進入清國內地,參加大日本征服清國之旅,有神佛保佑,必可平安無事。"而一旦不幸,則將化為"不死之威靈守護國家千載"。
那位在被處決時,執意要麵向日本所在的東方而死的鍾崎三郎,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小弟思之再三,此正以身報國之時,決心留下,直至日本軍隊來攻。無論遭遇何等危險,都要在敵國潛伏,以探聽敵情。若能逢凶化吉,當有魚雁報聞。倘無音信之時,亦即再無會期之日也。"與鍾崎同時赴死的山崎羔三郎,則早在1888年考察雲貴時,就在寫給其兄的信中表達了必死的信念:"弟所從事的事業至艱至難,係圖亙古未有之大事,故須承受千辛萬苦。然開其端緒極難,進退稍有不慎,必將付諸東流。誠為此焦心至極,靜時千思萬慮,弟心中已決……此番南行,雲煙萬裏,涉湖南之水,越貴州之山,過雲南之野,穿廣西之森林,行福建之荒郊,入虎狼豺豹之窟,遊猺獞苗蠻之巢,彷徨於瘴癘毒霧之間,決心務必達到目的。雖前途渺茫,難保無虞,若得神明加護,上天保佑,來年中將重返上海。"日本的文獻中,收集了大量的類似書信。其中,有一封後方的父親寫給前線兒子的信,純用漢字寫成。在分析了國際國內大勢後,父親開導兒子說:"死生有命,忠孝難兩全",此戰"實開國未曾有大事,國家危急存亡之所隸,而吾人之榮辱休戚亦係焉……雖連戰連勝……決不可安棲。"他說:"苟為軍人者,宜慷慨赴難,鞠躬盡瘁",命都能舍,"何惶區區憶親思家乎?"他甚至連兒子的功名心都要敲打敲打:"汝切莫介懷,一意專心,銜龍尾,攀鳳翼,以建功勳",男子漢大丈夫,誌向應當是"家國民人,而不在功名富貴"!最後,這位父親教誨兒子要團結戰友:"夫一隊猶一裏,一伍猶一家,困厄相恤,疾病相護,旅進旅退,每戰必捷,以副輿望。"這雖是100多年前我們敵人的書信,至今誦讀至此仍令人不禁肅然。
那些活躍在中國的間諜,雖然年輕,漢語口語不好,經常要假冒是福建人或廣東人,但大多有著相當不錯的漢語寫作修養,甚至喜歡也擅長寫漢詩。那位與中國農家結下很深交情的向野堅一,就能和老先生筆談四書五經。他在祭奠"三崎"時,寫了一首《吊三崎山》:欲得虎兒探虎穴,千辛萬苦複何辟。
秋風今日掃君墓,落淚荒山欲夕時。
作為甲午間諜第一案的主犯石川伍一,他有一首《偶感》,相當飄逸:窮達有時富貴天,暫尋禪機清風眠。
忽看花落無人管,如水流光又一年。
當然,他們的大多數詩篇都是押韻的決心書而已。至於像岸田吟香、宗方小太郎這樣的學者型人物,更能寫一手相當雅馴的漢詩。宗方在北京時寫下一首《寄燕京諸君》:諜戰甲午75日本間諜潛伏記第一部分落花時節辭歇浦,放浪今尚滯天涯。
十年落拓君休笑,胸裏常蓄一片奇。
草鞋曾淩岱嶺頂,匹馬遙飲鴨水湄。
此行不知何所得,懷抱隻有哲人知。
君不見東洋今日太多事,邦家前途累如卵。
先則製人後被製,畢竟此言不我欺。
誰取禹域獻君王,誰掃邊塵綏四陲?
毫無疑問,當時的日本人,身上充滿了濃烈的英雄主義色彩和危機意識,而這正是推動著日本間諜們不畏艱險的原動力。
在有關間諜的日本史料中,談到每個間諜被處決時,幾乎都是慷慨豪邁的。我們無法確定這是否真實,而從中國的有關檔案文件看,他們中的不少人的確是熬過了殘酷的刑求,並且在處決時表現相當平靜甚至視死如歸。每當我看到這些材料時,常常掩卷長歎,悵然若失:這樣的"英雄",為什麼不是"我們的",而是"他們的"甚至似乎隻是"他們的"呢?
"我們的"英雄其實也不缺,隻是我們過快地把他們忘記了。不要說當年犧牲的普通士兵,即使在第二次中日戰爭(抗日戰爭)中陣亡的中國軍隊的將領就有數百人,我們又能說出他們中幾個大名呢?當我們憤怒地指責日本政要參拜靖國神社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們自己的英烈,還存在我們心中的哪個角落呢?神州萬裏,我們自己的靖國神社又在哪裏呢?
“大清全民都腐敗”
1889年4月,荒尾精向日本參謀本部遞交了樂善堂間諜們的第一份重要成果:有關中國大勢的分析報告——《複命書》。
這份報告認為,清國的"上下*已達極點,綱紀鬆弛,官吏逞私,祖宗基業殆盡傾頹"。而中日兩國"唇齒相保、輔車相依",在列強虎視眈眈下,清國一旦不保,日本勢將進退維穀。因此,"清國之憂即日本之憂也",日本要先發製人。此後由駐華間諜們提供的一連串大勢報告中,最鮮明的就是強調中國的全民*,而不隻是官場*,然後強調日本必須先改造中國,才能團結中國對抗西方。
在這方麵,分析最為深刻的,是宗方小太郎。甲午戰爭爆發後,宗方小太郎對其上一年草就的分析報告《中國大勢之傾向》進行了全麵的修改。他首先分析中國的年財政收入僅有9074萬兩銀子外加523萬石米(作者注:清廷在1893和1894年兩年的財政收入均在8300萬兩左右),以中國之大,這是很不般配的。據他實際調查,民間的實際稅賦是此表麵歲入額之四倍,而且此類"定額以外之收入,一錢不入國庫,均為地方官吏所私有"。他認為,中國曆來賄賂之風盛行,地方官肆意刮削民眾膏血,逞其私欲。因此雍正帝時始設養廉銀,隨官位之尊卑於俸給之外另行支給,擬以此杜絕其收斂之弊。但滔滔之勢,非區區製法所能禁遏。時至今日,"-養廉-二字實已辜負雍正之深意,官吏舞弊之勢日見加劇。"當時東西方均有不少人看好中國即將崛起,堅信以中國之豐富物產,如能積極變革,則"成為世界最大強國,雄視東西洋,風靡四鄰,當非至難之也"。諜戰甲午77日本間諜潛伏記第一部分但宗方小太郎對此不以為然,認為這是"見其形而下未見其形而上者",觀察一個國家也和觀察人一樣,應當先"洞察其心腹",然後再"及其形體"。他眼中的中國雖然表麵上在不斷改革和進步,但"猶如老屋廢廈加以粉飾",經不起大風地震之災。
當時中國最著名的改革者和國務活動家李鴻章就自嘲為"大清朝這座破屋的裱糊匠",可算是兩人有共同語言。
究其原因,宗方小太郎認為*的基因遺傳自明末,全民喪失信仰,社會風氣江河日下,"人心*已達極點",雖然有過康乾年間的短暫改革,但並未堅持下來,政府將本應建立"至善"人心的精力消耗在了"形而下之事"上。
當時清廷之*規模幾乎是全局性的。朝綱解鈕時的宣統三年(1911年),作為"中央機關事務局"的內務府,其一年支銀預算高達1024萬兩,而在鹹豐朝僅為40萬兩,足足增加了24倍(宣統三年八月十一日度支部會奏)。至於冒領公款、揮霍浪費甚至侵吞賑災款糧等更是層出不窮。兩廣總督岑春煊巡視陸軍學堂,光一次宴會就"動需洋酒千數百金",為此還專門在衙門中設立"洋酒委員"一職(光緒三十三年六月十五日法部主事梁廣照奏)。甚至連軍隊都大量參與走私販私,號稱世界八強的北洋海軍,其內裏的*也是造成甲午一戰全軍覆沒的主要原因。大量晚清小說均有對此的細致描寫。宗方小太郎歎息,中國本來是有信仰體係和精神支的,那就是孔孟之道,但這一建國的基礎卻變成了科舉的材料、當官的階梯而已,知識分子汲汲營營地鑽研此道,無非是以此為個人私利服務。當了官掌了權之後,就把孔孟之道拋在腦後,"得其位不行其道,而謀營私者也。"從中央到地方,庸官俗吏獻媚當道,清廉高潔之士多不容於時流,官場一片漆黑,"朝野滔滔,相習成風"。官場*更導致上下隔閡,中央政府即使要施行仁政,也因為地方官吏的"壅塞"而導致"美意不能貫徹至民間",好經都被歪嘴和尚念壞了,而少數有理想有抱負的人,隻好在"憤懣不平"之餘"退居閑地",名望日高,隱然形成一股力量。所以,他認為中國是"有治國之法而無治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