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驚天動地的鑼鼓轟鳴和驚心動魄的口號呼喊,使我在朦朧中大受震動,不由得驚慌失措地鑽出母親的子宮,嚎哭著來到這個歡天喜地的世界。按照現時的胎教理論,我的生命裏絕對注滿了威武雄壯的細胞,為此——我三歲時就膽大包天,敢站在馬路旁的一個高台階上,朝所有行人的腦袋上撒尿;六歲時我就是全街上的大王,對比我小的孩子,我擰他們的耳朵揪他們的頭發;對比我大的,我就鑽褲襠咬他們的雞巴。這一手使我百戰百勝,連個頭比我高一倍的大人也望而生畏。在我打架的時候,他們就遠遠地高喊,當心,別讓這小子咬雞巴!

沒有人教我這一手,我生下來就知道男人那個地方最重要。

街上守規矩的老人用怪怪的眼神望著我,並當著我的麵反複念叨,從小看老,將來出息不個好東西!

我從不對這些話在意——我覺得我將來絕對能出息個好東西。

我住的那條街叫民權街,二十年後的革命戰鼓隆隆,我才驚訝萬分,我們怎麼會有這麼個街名,我們怎麼敢起這麼個街名!我們街南麵有一條寬闊的公路,整日裏煙塵滾滾,從早到晚跑著蘇軍的坦克和汽車,這使民權街的孩子大開眼界。最開眼界的是看蘇聯兵過隊伍,他們排著一個個方隊在公路上邁步,高聲唱著你聽不懂的歌曲。但那些歌卻很有力氣,聽不七半分鍾就會使你忍不住用力踏步。我們為此而拚命模仿,不知不覺就唱出一酋既有蘇聯味兒又有中國意思的歌——爺爺我!

爺爺我!

孫子大家夥

街上的大人們聽了,全都笑得死過去。老人們很怕這些金發碧眼的外國兵,說他們是打完了德國開到中國東北來的先頭部隊,先頭部隊都是勞改犯,斯大林放他們出來將功贖罪。說他們是勞改犯的唯一證據,就是他們見了女人的行為。這也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像叫驢一樣激動,尤其是喝醉酒的時候。哪怕撞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也大呼小叫地捷烏什卡(姑娘)!並瘋狂追趕。民權街理發館的秦大奶子,被三個老毛子按在理發椅子上,幹得好幾天不能走路。為此,隻要街上有人喊老毛子(蘇聯兵)來了,連我們家後街七十多歲的老焦婆子,也像處女一樣驚慌失措地爬上房頂。

不過,我們街的孩子卻全都喜歡這些粗野的外國兵,首先是他們走路的姿勢絕對雄壯,靴子跺得地麵卡卡作響;給長官打立正的動作幹脆有力;打完立正的手臂閃電一樣放下來,並在大腿上麵使勁地拍一下。我沒見過一個中國兵會這樣有氣魄地打立正。民權街的男孩子進學校以後,走路全都很響地跺著地麵,行少先隊隊禮時,也是在放下手臂後很響地拍一下胯骨。使那些慢聲細語的老師們驚惶不已而又怒氣衝天。

我在學校表現當然不好,幾乎打遍了全校。我把所有其他街道的大王打得鼻青眼腫,而又被他們打得鼻青眼腫。最後的勝利是看誰能熬得住挨打,我不怕打,不怕疼——我牙疼得要命時,就找出家裏生鏽的鐵鉗子自己拔,而且一下子拔出兩顆。當時血流如注,把隔壁老麻嬸嚇得昏了好幾個昏。我從破棉被裏撕下一塊發了黑的棉花塞進嘴裏咬住,不一會就好了。直到如今,我也不相信醫生說的話,什麼細菌呀,感染呀,全都是無稽之談。你要不健康,天天喝青黴素也得得病;你要是健康,吃蒼蠅也死不了。我最大的能耐是不哭,打死我也不哭。母親說從我出生開始,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哭,整整哭了一年,我大概把一生的眼淚提前哭完了,從此滴淚不掉。

我的父親對我管教嚴厲,他想盡辦法使我變得老實溫順。實際上他本人暴躁得像個油桶,點火就著。據說我那個暴躁的爺爺曾嚴厲地管教過他,多次把他捆綁在門口的楊樹上抽打。邊打邊罵,你他媽怎麼不像我身上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