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也學著他父親一樣,將我綁在門口的電杆上抽打。並錄音機一樣錄著爺爺的罵聲來罵我,你他媽怎麼不像我身上的好處!
我不知道父親身上有什麼好處,但我確實像他身上的壞處——父親有一雙倒八字吊眉和鞋刷子一樣的滿腮胡,現在我全有。還不到二十歲,那些倒黴的胡茬就迫不及待地鑽出來,使所有不認識我的人都說我至少四十歲。二十五歲時我就用父親留下的照片辦各種各樣的證明和汽車月票。如果我對人說我用的是我父親的照片,別人死也不會信,反倒罵我說話不正經。
陽光明亮的日子,父親領著小小的我在大街上走。他的粗大的倒八字吊眉和我細小的倒八字吊眉相映相照,會使所有走在街上的家夥們發笑——真是他媽的什麼爹養什麼兒!
父親會些拳腳。我們山東人都會些拳腳。他從山東老家跨海到生下我的這個城市,一路惹下不少麻煩。在船上他就與去招聘他們的雇主打起來,差點把那家夥扔進海裏。後來他打工頭,打得工頭滿地找牙;還打巡警,打得巡警恨不能長六條腿逃跑。按說這是他的豐功偉績,敢於反抗舊社會壓迫。可不幸的是他在這個社會也打,與車間主任打,與交通警察打,與所有他看著不順眼的人打——結果還是一敗塗地。
我不想在這裏評論父親的功過,也不想分析他打架的原因。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挺佩服父親的膽量。他這個人極願意打抱不平,為朋友兩肋插刀。實際上他不管是不是朋友都兩肋插刀,隻要他認為不公平,便揮拳相助。下班走在馬路上,看見有人打架,父親立刻瞪起眼,就像發現不要錢的貨物似的,撥開看熱鬧的人群就往裏鑽,眨眼工夫就跟著打起來。他打抱不平的原則是,誰挨打了就幫誰,從不問打架的緣由是非,也不管哪一方正義或非正義。有時南於他的幫助,挨打者精神頓然抖擻,反敗為勝,發狠地去打對方,父親反過來又去打他。總之,他不願看到雙方力量的對比相差太大。父親上班往往在胳肢窩裏挾個飯盒子,打起來礙事。所以,每次打抱不平之前,他就把飯盒隨便往身旁人手裏一寒,說聲,給我先拿著!便揮拳而上。等昏天暗地打完之後,飯盒早就無影無蹤。為此,父親丟過數不清的飯盒子。然而他還是打抱不平—因為他總是撞見許多不平事,似乎那些事早就安排好了,一旦等他走到眼前就發生。
為此,我母親總是惡聲惡氣地罵父親,就你多事!我怎麼就撞不見!於是父親就和母親打起來。他倆打架是家常便飯,吃一頓飯的丁夫能打三次,打完了吃,吃完了打。我父親手狠,有時把我母親打得下不了炕。但母親從來沒有服過,她奮力同我父親廝打,並且用錐子般刺耳的聲音叫罵,使任何人聽見後都會覺得母親是強者,我父親則不然,一聲不吭,隻是狠命地打——一直打得我母親不能發出聲音為止。據我那過世的奶奶說,父親和母親剛結婚時打得更厲害,母親懷著我,拖了個大肚子也決不休戰。由於我在母腹中就飽受父親的拳腳,因此長得特別結實,而且生下來就習慣於他們的戰爭。父親母親打得最凶的時候動刀子、剪子和斧頭,連最不怕死的鄰人也不敢靠前,我卻安然站在四條激烈扭動的腿中間吃烤紅薯。
每次戰鬥都是以我母親被打得爬不起來而結束。但母親從不請醫生,也決不吃藥,頂多是用黃豆麵敷在打腫的地方。奇怪的是她恢複得特別快。一旦恢複就繼續打,有時甚至還帶著灰黃色的豆麵廝打。我母親可真正是能打倒而打不敗的英雄。我並不怎麼同情母親,因為她有個最要命的毛病就是愛激動,一根汗毛的小事能使她激動得好像割斷了脖子。更要命的是她一激動就喋喋不休,能一口氣不喘地罵上一百個小時,聲調自始至終不減弱一分。我父親最惱火母親的喋喋不休,他忍受不到半分鍾就撲向我的母親。他發誓要根除我母親的毛病,我母親也發誓要製服我父親——結果他們誰也沒改變對方一絲一毫,雙雙帶著自己怒火和毛病走進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