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恨不能把這小子掐死!
我們老師對吃的更有精神頭,她講起課來無精打采,但要是課文中有食物的名稱,她一下子就瞪起跟珠,讀得又香又甜朗朗有聲。有一次她給我們講列寧不吃白麵包而吃黑麵包的艱苦生活課文時,競停在黑麵包上不走了,反反複複講了一整課黑麵包。說是黑麵包像我們山東鍋餅一樣一一一樣的硬,一樣的厚,一樣的抗餓。我們一下子嚷嚷開了,因為所有的同學都見過和吃過蘇聯兵的黑麵包。那時,你隻要對那些黃毛藍眼的兵們喊,狗食狗食,黑列巴!他們就會給你一大塊,像扔一塊石頭似的。,王勝利說他那時經常去蘇聯營(蘇聯兵集中住的宿舍)討要黑列巴,一天能討要一麻袋,回來喂豬,他們家那時養了五頭大肥豬。於是這小子義講黑列巴抹豬大油。整個課堂被狗食黑列巴豬大油弄得一塌糊塗。總之,課文也學不下去。學下去更糟,列寧能撈著吃黑麵包,怎麼會說是艱苦呢?簡直是幸福!
我不怎麼願回憶小學最後的那兩年,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連天空也是菜綠色。山巒、樹叢和海灘全像剃刀剃過一樣,露出光禿禿的肋骨。看來我們的市長也餓得神經錯亂,他發明了一種蒸量法,在廣播和報紙上大力宣傳——其實就是不斷地把米蒸來蒸去,並不斷地加水,一斤大米可以蒸出十斤米飯。市長為此發號施令,當作頭等大事來抓,並派下若幹個蒸量法推廣小組,到各個街道來推廣和監督檢查,誰家不搞蒸量法就批誰家。霎時全市煙火升騰,先把大米幹蒸一遍,再濕蒸一遍,再泡一遍,再煮一遍——一直把大米蒸得像豆腐渣一樣沒力氣才罷休。我們這個城市所有人的肚子都裝滿了這種蒸泡乏了的米飯,一個個全像懷孕八個月以上的孕婦,挺著個脹得要死又餓得要命的大肚子,什麼也幹不成。
我沒怎麼遭這份洋罪,主要是我有個好姐姐,她什麼都省給我,簡直就是為我一個人活。可恨的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怎麼樣,姐姐那樣照顧我,我還是餓得像個小狼。
有一天,王勝利說校園裏樹上的種子能吃。我們校園裏的樹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槐樹花被捋得於幹淨淨,根本結不出種子,楓樹的種子早摘得一個不剩,那元寶狀的兩粒小種子炒著吃味道賽過炒黃豆;榆樹所有的東西都好吃,所以連皮都扒得光光的——我們教室外麵那棵榆樹被扒得像個脫光衣服的老頭,向上伸著光光的手臂。還能有什麼樹的種子好吃?楊樹不行,葉子我們嚐過,實在咽不下去;還有幾叢丁香,葉子挺吸引人,像紅薯葉。不過你千萬別吃,隻要咬一口就能苦得你昏過去。
王勝利說的是我們校園裏獨有的一棵樹,樹幹義高又滑,枝上結滿了比眉豆還大好幾倍的大扁豆角。那大扁豆角是紅褐色的,鐵鏽一樣,冉加上我們弄不清是什麼樹,所以誰也不敢吃我們問王勝利豆角什麼滋味,這小子支吾不出來。原來這小子剛從樹下撿到這個豆角,下了半天決心。卻不敢吃。他把豆角拿來,說誰敢吃這玩意兒,他輸一個蟹子——這小子能捉蟹子,海灘上被人們挖得像個爛豬圈,連個蟹子毛也看不見,可他去翻幾下,馬上就能捉個蟹子出來。
我說不給蟹子也敢吃,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什麼都敢吃:我之所以這樣勇敢,是因為衛生委員林曉浩站在一旁,她是同學們公認的班級之花,有兩個黑亮清澈的大眼睛,皮膚白得像用漂白粉漂過,長得絕對幹淨,天生就是衛生委員。隻要她在場,我總想表現得像個英雄。我把豆角撕開,裏麵有黃色的汁,像橘子皮色,這更使我敢下嘴。咬第一口時沒什麼滋味,我又咬幾口,使勁咂幾下。所有的同學都屏息靜氣地看著我,好像我正在喝敵敵畏。我咂著咂著,競有了甜味兒——而且越咂越甜。我開始大吃大嚼,這使王勝利眼紅了,他伸手搶我吃剩的另一半。林曉潔尖聲叫著阻止他,說是再等三十分鍾,三十分鍾後我肚子不疼才可以吃。她說她家鄰居吃錯了什麼東西,半個小時後肚子才疼。我們根本就等不了三十分鍾,這幫小子一聽說有甜味,早都發了瘋,直接從窗跳出去,直奔那棵豆角樹。還沒等三十分鍾,那可憐的樹已經有皮沒毛了。王勝利爬樹水平不高,弄得少,他氣壞了,叫我裝肚子疼,說你隻要大聲喊疼,同學們就能把手裏的豆角全扔了。然後我們倆平分。王勝利鬼心眼多,你怎麼也鬥不過他。但我不喊肚子疼——因為我肚子不痛。其實就是我真肚子痛,在林曉潔麵前也不能痛,上課時我們大嚼豆角,使老師大吃一驚。後來我們給她一個,她也有滋有味地嚼起來。我給姐姐留了幾個豆角,同家給她吃。姐姐先是慢慢嚼,因為那豆角外皮又幹又硬,你必須百折不撓地嚼一陣子,才能咂出滋味兒。但不一會兒,姐姐就嚼得有滋有昧。我看到姐姐比我嚼得細,嚼得時間長,而且連渣渣也吞下去。這使我覺得姐蛆十分可憐,明天一定多弄些回來,讓她吃個夠。我突然發現,姐姐瘦得很厲害,尤其在燈光的暗處,兩個大眼睛像兩個大洞,都有點不像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