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囉囉嗦嗦和你講了這麼多,並不是向你交代我童年的豆腐賬。我隻是希望你從我這囉嗦的介紹中理解我的以後。因為我真正要和你講的是我十二歲開始發生的事情,那時父母先後離開了我,那時工人的一天工資隻能買一斤野菜,那時一塊瑞士手表隻能換二十斤糧票。
從我父母的墳地上回來,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在寂靜而灑滿陽光的山間小道上,我扶著哭得死去活來的姐姐,走得卻極穩沉,因為我感到自己邁著父親的步伐。我沒有像姐姐那樣哭得死去活來,我甚至都沒哭。不過我心裏特別難受,特別是看到母親的靈柩沒進黃土時,我意識到永遠不會見到她了,便渾身一陣發緊,嗓門一下子被什麼堵住了——我情不自禁地大嚎了幾聲,把四周的人嚇了一跳。我記得即使是那樣,我還沒掉泔。我說過,我不會哭,後來我明白,是我的心裏沒有徹底難過,是因為我想到還有個姐姐。當時姐姐十九歲,長得絕對漂亮。我其實是個傻小子,無論多麼醜和多麼俊的女人,在我眼裏全一個味兒。如果我對哪個女人產生好感,隻有一個原因一一她長得像我姐姐。我說我姐姐長得絕對漂亮,是因為全民權街的老娘們兒排著隊往我家跑,給我姐姐介紹對象。她們全是擺出一副哭喪臉,意思是可憐我們,要是不給我姐姐介紹對象,我們就活不下去。我為此心裏煩躁得發瘋,我真想用菜刀劈死這些可恨的老娘們。我一想到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和姐姐住在一起,胸口就撕裂地疼。後來我全把他們堵到門外,像我母親罵街一樣罵她們,大聲地吼著叫她們滾。我發誓保護住姐姐。我有一個可怕的感覺——姐姐會昕那些老娘們兒的。
我恐慌極了,晚上都睡不著覺,緊張地傾聽門口的腳步聲,一旦有可疑的動靜我立刻就衝出去。有一次我真對那些老娘們兒動了武。那是一個長得像巫婆似的老娘們兒,住在離民權街十萬八千裏遠的地方,我們根本礙不著她的事。她卻吃飽了撐的,恬不知恥地跑來。按她的意思,是可憐我們姐弟倆。我罵她、嚇她、要她滾。她反而嬉皮笑臉,用手撥拉我,斥道,小崽子懂什麼,讓老娘進去!我氣壞了,順手擰她胳膊一下——我隻是順手,沒怎麼使勁。誰知這老娘們殺豬一樣嚎叫起來,說她的胳膊斷了,驚動全民權街的人都跑來安慰她。不過這對我挺有利,從此以後沒一個老娘們兒敢來了。
姐姐還像過去一樣,但比過去更體貼我。她給我洗漿、給我縫補、給我做飯、給我剪指甲,還給我掙吃飯錢、讀書錢——她從街道領來糊紙袋的活,從早到晚地糊,她糊紙袋的速度飛快。細巧的手指上下翻動,紙袋發出沙沙的聲響,使我往往凝神注目。我也幫著糊紙袋,但姐姐不讓,她總是讓我好好讀書。但我不聽,我肯定讀不好書,我自己明白。
我那時特別能吃,越是不夠吃的越是能吃。後來我才知道,我早晨吃完飯,姐姐便給我裝滿一盒午飯到學校吃,而她在家裏空著肚子挨到晚上。我那時餓得像隻狼,什麼也不顧了。即使是那樣,我還餓得兩眼放光,到處搜索著可吃的東西。我什麼都敢吃——被人踩得稀爛的槐樹花,連泥帶土我就往嘴裏抓;被汽車壓得血糊糊的貓,用黃泥包起來燒,香得恨不得把黃泥也添兩口:各種各樣的野菜和樹葉——甚至樹葉上的蟲子,全不在話下。
我的同學都是敢吃的英雄。有個名叫王勝利的小子,在海灘上提了個張牙舞爪的蟹子,哢哢嚓嚓就生吞活咬,吃得滿嘴都是血。有個同學餓得把他爺治病的中藥丸子偷出來,一下子就吃了一盒,整整十丸。我偷偷舔了一下,絕對像黃連那麼苦。這家夥卻說,開始苦,但越嚼越香。
坐在教室裏,大家全講吃,想象著和回憶各種各樣食物的滋味。我最願回憶和品味的是山東鍋餅。過去我們這個城市到處都有這種鍋餅,又硬又厚,像個小磨盤,沒有鋼牙鐵嘴吃不動它。據說,有一個小偷鑽進飯店,被老板砸了一鍋餅,當場就昏倒,拉到醫院後搶救無效——說是腦殼被打碎了。據說,從那以後沒有小偷敢偷有鍋餅的飯店。那時沒有幾個人願吃鍋餅,除非是碼頭扛豆包出大力的,因為堅硬的鍋餅抗咬、抗嚼,所以抗餓。我就從來沒吃過鍋餅,為此我後悔萬分,拚命想著牙齒咬透鍋餅的滋味。
誌願軍在朝鮮戰場上全吃鍋餅,吃一頓可以抗三天!王勝利狠狠地說,不斷地咬緊他那一排鋼刀似的板牙。王勝利吃過鍋餅,他說他過去天天吃,至少吃過一千個鍋餅!烤得焦黃的,酥酥的,再蘸上一層豬大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