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過窗子,暖暖的,越過跳動的飛塵,照在我的眼瞼上。縱使不願從夢中醒來,還是一聲嗚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書案上爬了起來。指尖輕輕翻動的《論語》,在眼中已逐漸模糊。
昏暗的屋子除了那縷晨曦照過的地方,真的黑得可怕。我滿是倦意地合上書本,摸索著摘下案邊的琉璃燈罩,微微浮動的煙下,獨留下一堆殘炬。我用筆杆撥他弄著,它毫無生機地癱在那裏,似乎在向我示威。
陽光愈加強烈,掠過那本泛黃的《論語》,掠過那堆殘燭。黑暗在晨曦的催促下,也耐不住寂寞,迫不及待地逃到屋外的世界。光滑的地板上勻鋪著很多長方形的光和影。我伸了伸懶腰,聽到梆子敲了四下,已是卯時了。
順著陽光的方向,似乎可以嗅到朝陽的氣息,感受到了初生的活力,身體頓時像換了血液,變得亢奮起來。漏斷噠噠地響著,時間靜靜地流過,書房之中泛起淡淡的書香,熱烈,雅致。
我雖然醒了過來,但腦海還在不斷變換著昨夜夢的殘留畫麵。
“報告老爺夫人,三少爺高中了,舉人第七名!!!”家丁險些摔倒在門檻上,全家歡喜雀躍,因為這是我家多年以來的願望,我居然也不自覺地歡喜,可我剛要出書房去,忽然我卻跪在了前廳,父親又在大聲嗬斥。“夫婦別,男女親,君臣信。三者正,則庶物從之……”,滿天滿地是父親的聲音,我低著頭,好像渾忘了我中了舉人。我想站起來,不行,怎麼掙紮也起不來,父親的話越來越重,我覺得胸悶,像一隻手扼住了脖子,我大叫,可我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喊聲,屋子在搖,父親的聲音也在搖,銳利像割著地麵……
那是,是翠怡軒,我感覺天旋地轉,我迷迷糊糊站起來,門子一見我來便把我迎了進去,錦繡綺羅,低酌淺唱,父親呢?我想,想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忽然刺透了我的思緒,一副姣好的麵容映在我眼前,緋紅的唇,妖冶的眼,好熟悉,又真陌生……
窗外忽然傳來“三少爺,三少爺……”的呼喊,把我從回憶裏拉出。我聽得出,那是仆人柳誌南的聲音。在隱隱書香中,我站起身來,揉一揉腦袋,略帶嘶啞的應道,“小誌南,我在這呢,什麼事啊?”書房漸漸打開,晨光從門縫闖了進來,好像貪婪的小孩一樣,迅速占據了書房每個角落。隨之清涼的風吹過,把我頭發吹得更加蓬亂。
誌南急切地推門而入,喘著粗氣說道:“老爺和夫人到處找你,找了一夜,連……”頓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但我知道他要說翠怡軒,“都找過了,但後來是小姐說你可能在‘三柳齋’讀書,所以才派我來找你。你是知道的,今天的事情……”的確誰都不會想到我會在這裏看書,這柳家上下也就隻有小妹這麼了解我。
小誌南臉上微微掠過一絲憂傷,那張稚氣的臉上隨後湧現了欣喜。他是四年前來到我家的,四年前的冬季,被門子從府門撿回來的,當時都凍僵了,好不容易救了過來。後來問他諸事都不記得,父親心善就收留了他,並取了柳姓,做我的專職書童。說起來現在他也十四歲了。小誌南素衫一塵不染,明淨的雙眸澄澈如水,他雖然隻是我的書童,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把對方當做兄弟。
汗水順著誌南的臉頰滴到地上,顯然他是剛剛找我太急了。於是我解下母親送我的蘭芝蝶巾給他擦汗。他接過蝶巾的刹那,芬芳彌漫指尖,沉默了一下,又望了望書架上歪歪斜斜的書和書案上橫七豎八的字帖,習慣性地搖了搖頭,“你怎麼總這麼邋遢,受累的總是我。”父母在時,他對我唯命是從,在隻剩我倆時,他也是很“放肆”的。
小誌南幫我拾掇著書桌,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拍了下腦門,“光顧著和你說話了,差點把正事忘了,老爺昨晚回來,特地交代了,如果找到你,告訴你,一會謝姑娘要來,讓你快點去迎接!”我一聽父親老上司的女兒要來,忙問道,
“那今天的功課就不必做了吧?”
“你瞧你,一有偷懶的機會就這樣,自然不用了,但你總要梳洗完再見客人吧!”
我從誌南手中接過銅鏡,裏麵是個蓬頭垢麵的書生,但兩眸子倒還明淨,束發的玉篦歪斜著,“狼狽不掩雅氣,雖憔悴未泯稚氣,公子越來越瀟灑了呢。”誌南看著我笑起來,“不是昨天在這讀書嗎,這書讀得這麼‘激烈’?”
“我昨天和孫何比試了一下,又輸了……”說罷,我裝出一臉無辜。
“我覺得那個孫何表麵上文縐縐的,內裏怕是陰險得很,以後你可別跟他胡調,別反被他坑害了。”
“小誌南,你說得太嚴重了,秀才哥對我蠻不錯的,你多心了。這話以後不要說了,讓他聽見會心寒的!”我心裏很不以為然。
“少爺,我看人還是很準的。我自是對你這樣說,隻是想你自己小心些,你要是不信,就當我沒說。”小誌南心裏不是滋味,隻低頭做事了。
我父親早年中第,好像還做過昭文館的館長,後來深知官場險惡,主動要求請辭做地方官。於是通判全州,官製規定不得攜帶家眷,所以我家便在崇安定了居,我的祖母一直把我們幾個小子帶大。我在崇安也算是個官宦子弟。但孫何則不然,他從小就懷有鴻鵠之誌,由於讀書刻苦,早早地便成了舉人,在崇安也是很有名氣的。
甚至有的人還說過他要比我們“崇安三柳”都要有才識。但很不幸,父母雙雙去世,父親惜其才氣,便許他寄住在我家,待他為座上賓,他還會和我們兄弟三個一起到武夷山鵝仔峰的自家書院讀書。另外還一直在楊仁光的私塾一起上學。父親一有假回崇安,還會親自考他功課。因為他比我大,所以我叫秀才哥。我覺得他很仗義,心地不錯,並不像小誌南說的那樣。
不一會兒,梳洗罷了,誌南給我找來了一件白底藍邊長衫,我穿上,覺得清爽了不少,昨夜的夢境早丟在一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