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矮簷下,誰敢不低頭。
隻是想自家苦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隨身,不勝悒怏。
徐婆回報,掌珠知道事已成,不勝歡喜。將那銀子分一兩謝了徐婆,又放心放膽買了些下飯,請徐婆、楊三嫂、李二娘一幹。徐婆又叫他將盛氏細軟都藏了,妝他做跟人逃走模樣,丈夫來問,且說他到張家。計議已定。不期隔得六七日,周於倫已回,買了些嘉湖品物,孝順母親。跨進門來,止隻見掌珠坐在店裏,便問母親時,掌珠道:“張家去了。”周於倫道:“去張家做甚麼?”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樓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樓,道姑娘有病,著人接我要去。我道家中無人,又沒人跟隨。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隻得著徐親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沒人接他。”周於倫道:“莫不你與他有甚口麵去的?”掌珠道:“我與他有甚口麵?他回,你自得知。”周於倫道:“這不打緊,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次日打點了些禮,竟到吳江。
姐夫不在,先是姊姊來見,道:“母親一向好麼?”周於倫吃了一驚,道:
“母親七日前說你病來接他,已來了。”姐姐聽了,也便吃一個大驚,道:
“何曾有這事?是那個來接?”於倫道:“是隔壁徐親娘送到水口的,怎這等說?”兩下驚疑,於倫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飯,於倫也吃不下,即趕回家。對著掌珠道:“你還我母親!”掌珠道:“你好沒理,那日你母親自說女兒病來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點了一個皮箱,張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親娘送去,出門時那一個不見?”隻見徐親娘也走過來道:“皇天,這是我親送到船裏的。船中還有一個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藍花綢海青,道是城中太醫。來接的是甚張旺。”又問鄰舍道:“是真出門的?”那一個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聽得人敲門來接。有的道:“早飯時候,的是穿著油綠綢襖、月白裙出門的。”又問:“家中曾有人爭競麼?”道:
“並不曾聽得爭鬧。”細問阿壽,言語相同。
周於倫坐在家中,悶悶不悅,想道:“若是爭鬧氣不忿,畢竟到親眷人家,我又沒有甚親眷。若說有甚人勾搭,他守我十餘年沒話說,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樓上房中看,細軟已都沒了。好生決斷不下,凡是遠年不來往親戚家裏,都去打聽問,並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廟宇龜卜 去處,也都走遍。在家如癡如呆,或時彈眼淚。過了半個多月,掌珠見遮飾過了,反來呆他道:
“好漢子,娘跟人走,連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兒子不是周家兒子?”
氣得個周於倫越昏了。為體麵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舊外邊去做生意。隻是有心沒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轉到桐鄉,背了幾件衣服闖來闖去,闖到一個村坊,忽抬頭見一個婦人,在水口洗衣服,與母親無二。便跑近前。那婦人已洗完,左手綰著衣服,右手提著槌棒,將走到一大宅人家。於倫定睛一看,便道:“母親,你怎在這裏?”原來正是盛氏。盛氏見了,兩淚交流,哽咽不語。可是:
大海橫風生紫瀾,綠萍飄泊信波翻。
誰知一夕洪濤息,重聚南洋第一灘。
半餉才道:“自你去後,媳婦怪我說他手鬆,故意不賣與人。叫他鬆時,他又故意賤賣。再說時,他叫我自管店,他卻日日到徐婆家。我說了他幾聲,要等你回來對你說。不料他與徐婆暗地將我賣到這章家。已料今生沒有見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憐見,又得撞見。不是你見我時,我被他借小姑病重賺我來時,眼目已氣昏了,也未必能見你。”於倫道:“我回時他也說小姑家接去。我隨到小姑家,說不曾到。又向各親眷家尋,又沒蹤影。不知小賤人合老虔婆,用這等計策。”盛氏又道:“我與媳婦不投,料難合夥。又被媳婦賣在此間,做小伏低,也沒嘴臉回去見人。但隻你念我養育你與守你的恩,可時來看我一看,死後把我這把骨殖帶回蘇州,與你父親一處罷了。”言訖母子大痛。周於倫此時他主意已定了,身邊拿出幾錢銀子,付與母親道:“母親且收著,在此盤纏 。半月之間,我定接你回去。”兩邊含淚分手。
周於倫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裏想道:“我在此贖母親,這地老虎決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處置婦人,也傷體麵。我隻將他來換了去,叫他也受受苦。”算計了,回到家,照舊待掌珠。掌珠自沒了阿婆,又把這汙名去譏誚丈夫,越沒些忌憚了。見他貨物不大賣去,又回得快,便問他是甚緣故。於倫道:“一來生意遲鈍,二來想你獨自在家,故此便回。”掌珠道:
“我原叫你不要出去,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於倫也不回他。
過了三日道:“我當初做生意時,曾許祠山一個香願,想不曾還得,故此生意不利。後日與你去同還何如?”掌珠道:“我小時隨親娘去燒香後,直到如今,便同你去。”
到第二日,催於倫買香燭。於倫道:“山邊買,隻帶些銀子去罷了。”
那掌珠巴明不曉 ,第二日梳頭洗臉,穿了件時新玄色花袖襖、燈紅裙,黑髻玉簪,斜插一枝小翠花兒,打扮端正。時於倫卻又出去未回,等得半日,把扇兒打著牙齒斜立,見周於倫來,道:“有這等鈍貨,早去早回。”於倫道:
“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別了楊三嫂、李二娘、徐親娘,分付阿壽照管門戶。兩個起身,過了盤門,出五龍橋,竟走太糊。掌珠見了:“我小時曾走,不曾見這大湖。”於倫笑道:“你來時年紀小,忘了。這是必由之路。”到岸,於倫先去道:“我去叫轎來。”竟到章家,老者不在,止他兒子二郎在家,出來相見。周於倫道:“前月令尊在蘇州,娶一女人回來,是卑人家母。
是賤累聽信鄰人,暗地將他賣來的。我如今特帶他來換去,望二郎方便。”
二郎道:“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專?”於倫道:“一個換一個,小的換老的,有甚不便宜?”章二郎點頭道:“倒也是。”一邊叫他母親出來,這邊盛氏出來,見了兒子道:“我料你孝順,決不丟我在此處。隻是如今怎生贖我?”於倫道:“如今我將不賢婦來換母親回去。”盛氏道:“這等你沒了家婆,怎處?”於倫道:“這不賢婦要他何用?”須臾看的人悄地回覆二郎道:“且是標致,值五七十兩。”二郎滿心歡喜,假意道:“令堂在這廂,且是勤謹和氣,一家相得。來的不知何如?
恐難換。”於倫再三懇求,二郎道:“這等且寫了婚書。”於倫寫了,依舊複到船中,去領掌珠。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個不耐煩,道:“有你這樣人,一去竟不回。”於倫道:“沒有轎,扶著你去罷。”便把一手搭在於倫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上了岸,走了半晌,到章家門首。盛氏與章二郎,都立在門前。二郎一見,歡喜得無極。掌珠見了盛氏,遍身麻木,雙膝跪下道:“前日卻是徐親娘做的事,不關我事。”盛氏正待發作,於倫道:“母親不必動氣。”對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你性命,也是夫妻一場。”
掌珠又驚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時,於倫已扶了母親,別了二郎去了:
掌珠隻可望著流淚,罵上幾聲黑心賊。二郎道:“罷,你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這廂安靜。”一把扯了進去。
於倫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門首,看見他母子同回,吃了一驚,道:“早辰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門,故此反留下掌珠。給還他母親,後來必定要連累我。”一驚一憂,竟成了病。
盛氏走進自房中,打開箱子一看,細軟都無,道:“他當初把女兒病騙我出門,一些不帶得,不知他去藏在那邊?”於倫道:“他也被我把燒香騙去,料也不帶得。”到房中看,母親的細軟一一俱在,他自己的房奩也在,外有一錠多些逼火,想是桐鄉人討盛氏的身銀,如今卻做了自己的身銀。於倫又向鄰人前告訴徐婆調撥他妻,把阿婆賣與人家做奶母。前時鄰人知道盛氏不見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畢竟守不過;也有的笑周於倫,道是個小烏龜。如今都稱讚周於倫,唾罵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於倫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說,道:“告官恐傷兩家體麵,我故此把來換了,留他殘生。”錢望濠道:“你隻贖了母親罷,怎又把我女兒送在那邊?怎這等薄情?”終是沒理,卻也不敢來說。他後邊自到桐鄉去望時,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妒忌,百般淩辱,苦不可言。見了父親,隻是流淚。父親要去贖他,又為晚妻阻擋不得去。究竟被淩辱不過,一年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