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聳高枝耐歲寒,不教蜂蝶浪摧殘。
風霜苦涴如冰質,煙霧難侵不改肝。
麗色瑩瑩縷片玉,清香冉冉屑旃檀 。
仙姿豈作人間玩,終向羅浮第一磐。
五倫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婦、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後來人合的。合的易離,但君臣不合,可以隱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緘口自全。
隻有姑媳、夫妻,如何離得?況夫妻之間,一時反目,還也想一時恩愛。到了姑媳,須不是自己肚裏生的,或者自家製不落不肖兒,反道他不行勸諫;兒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幫扶。還有妯娌相形,嫌貧重富;姑叔憎惡,護親遠疏;婢妾挑逗,偏聽信讒。起初不過纖毫的孔隙,到後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順,隻是不中意,以大淩小,這便是媳婦的苦了。在那媳婦,也有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勢,作丈夫的嬌;也有結連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窺他陰事,挾製公婆;背地飲食,不顧公姑;當麵抵觸,不惜體麵。這便是婆婆口頑,媳婦耳頑,弄得連兒子也不得有孝順的名,真是“人家不願有的事,卻也是常有的事”。到寧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這便亙古難事。
這事出在池州貴池縣,一個女子姓唐名貴梅,原是個儒家女子,父親是個老教書,一向在外處個鄉館。自小兒叫他讀些甚《孝經》,看些《烈女傳》,這貴梅也甚領意。不料到十二歲,母親病死了。他父親思量:“平日他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他家中,在家孤恓,若在鄰家來去,恐沒有好樣學,也不成體麵。若我在家,須處不得館。一時要糾合些鄰舍子弟就學,如今有四五兩館,便人上央人,或出薦館,錢圖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沒了館,不惟一身沒人供給,沒了這幾兩束修 ,連女兒也將甚養他?隻除將來與人。我斯文之家,決無與人作婢妾之理。送與人作女兒,誰肯賠飯養他,後來又賠嫁送?
隻好送與人作媳婦罷。”對媒婆說了,尋了幾日,尋得個開歇客店的朱寡婦家。有個兒子叫做朱顏,年紀十四歲。唐學究看得這小官兒清秀,又急於要把女兒,也不論門風,也不細打聽那寡婦做人何如,隻收他兩個手盒兒,將來送他過門。在家分付道:“我隻為無極奈何,將你小小年紀與人作媳婦,你是乖覺的,切要聽婆婆教訓,不要惹他惱,使我也得放心。”送到他家,又向朱寡婦道:“小女是沒娘女兒,不曾訓教,年紀又小,千萬親母把作女兒看待,不要說老夫感戴,連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送了,自去處館去了。
隻是這寡婦有些欠處,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撐,他便躲在裏麵,隻管些茶飯,並不見人。不期那丈夫病了弱病,不能管事,兒子又小,他隻得出來承值,還識羞怕恥。到後邊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這股生意。讓人,家中又沒甚過活,隻得呈頭露臉,出來見客。此時已三十模樣,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婦,也避些嫌疑。到那些少年輕薄的,不免把言語勾搭他,做出風月態度愰他,乍聽得與乍見時,也有個嗔怪的意思,漸漸習熟,也便科牙撩嘴。人見他活動,一發來引惹他。他是少年情性,水性婦人,如何按捺得定?嚐有一賦敘他苦楚:籲嗟傷哉!人皆歡然於聚首,綦我獨罹夫睽乖 。憶繾綣之伊始,矢膠漆之靡懈。銀燈笑吹,羅衣羞解。襯霞頰兮芙蓉雙紅,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語勾郎憐,嬌癡得郎愛。醉春風與秋月,何憂腸與愁債。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難回,搴穗幃而痛傷。空房亦何寂?遺孤對相泣。角枕長兮誰同禦,錦衾班而淚痕濕。人與夢而忽來,旋與覺而俱失。眷彼東家鄰,荷戟交河濱,一朝罷征戍,杯酒還相親。再閱綠窗女,良人遠服賈 ,昨得寄來書,相逢在重午。
彼有離兮終相契合,我相失兮憑誰重睹?秋風颯颯,流黃影搖。似伊人之去來,竟形影之誰招?
朱顏借問為誰紅?雲散巫山鬢欲鬆。寥落打窗風雨夜,也應愁聽五更鍾。
想那寡婦怨花愁月,夜雨黃昏,好難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話。兒女夫妻,家事好過,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長地久,怎生熬得?日間思量,不免在靈前訴愁說苦,痛哭一場。夜間思量起,也必竟搗枕捶床,咬牙切齒,番來覆去,歎氣流淚。
忽然是他緣湊,有個客人姓汪名洋號涵宇,是徽州府歙縣人,家事最厚,常經商貴池地方,積年在朱家歇,卻不曾與寡婦相見。這翻相見,見他生得濟楚可愛,便也動心,特意買了些花粉膝褲等物送他。已在前邊客樓上住下,故意嫌人嘈雜,移在廂樓上,與寡婦樓相近。故意在那廂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圖動他。不料朱寡婦見他是個有錢的,年紀才近三十,也像個風月的,也有他心,眉來眼去,不隻一日。一日,寡婦獨坐在樓下,鎖著自己一雙鞋子。
那汪涵宇睃見,便一步跨進來,向寡婦肥叫一聲道:“親娘,茶便討碗吃。”
那寡婦便笑吟吟道:“茶不是這裏討的。”涵宇笑道:“正要在宅上討。”
隨即趲上前,將鞋子撮了一隻,道:“是甚段子?待我拿一塊來相送。”寡婦道:“前日已收多禮,怎再要朝奉送?”涵宇道:“親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這裏。”把手指來量一量,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攧一攧道:“真好。”在手掌上撳。寡婦怕有人來,外觀不雅,就擘手來搶。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這是你與我的表記,怎又來搶?”把一個朱寡婦又羞又惱。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樓上,把這鞋翻覆看了一會,道:“好針線!好樣式!”便隨口嘲出個 〔駐雲飛〕道:
金剪攜將,剪出春羅三寸長。豔色將人愰,巧手令人賞。嗏!何日得成雙?鴛鴦兩兩,行雨行雲,對浴清波上。沾惹金蓮瓣裏香。
把這曲輕輕在隔樓唱。那婦人上樓聽見,道:“嗅死這蠻子。”卻也自己睡不成夢。到了五更,正待合眼,隻聽汪涵宇魘將起來,道:“跌壞了,跌壞了。”卻是他做夢來調這婦人,被他推了一跌,魘起來。兩下真是眠思夢想。
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段鋪內買了一方蜜色彭段、一方白光絹,又是些好絹線,用紙包了。還向寶籠上尋了兩粒雪白滾圓、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並包了,藏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隻見寡婦呆坐在那邊,忽見汪涵宇走到麵前,吃了一驚。汪涵宇便將段絹拿出來道:“昨日所許,今日特來送上。”以致發癔寡婦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這斷不敢領,不勞費心。”汪涵宇便戲著臉道:“親娘,這是我特意買來的。親娘不收,叫我將與何人?將禮送人,殊無惡意。”寡婦道:“這段絹決是不收的。隻還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對。”汪涵宇道:“成對不難,還是不還了。”把段絹丟在婦人身上。婦人此時心火已動,便將來縮在袖中,道:“不還我,我著小妹在梁上扒過來偷。”
汪涵宇道:“承教,承教。”也不管婦人是有心說的,沒心說的,他卻認定真了。在房中仔細一看,他雖在廂樓上做房,後來又借他一間樓堆貨,這樓卻與婦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間生。這間在右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扒得。
他等不得到晚,潛到這房中。聽婦人上了樓,兒子讀晚書,婦人做針指。
將及起更,兒子才睡,丫頭小妹也睡了。婦人也吹了燈上床,半晌不見動靜。
他便輕輕的扒到梁上,身子又胖,捱了一會,渾身都是灰塵。正待溜下,卻是小妹起來解手,又縮住了。又停半刻,一腳踹在廂上,才轉身,樓板上身子重,把樓板振了一振。隻聽得那兒子在睡中驚醒道:“是甚麼動?”婦人已心照,道:“沒甚動,想是貓跳。”汪涵宇隻得把身子蹲在黑處,再不敢響。聽他兒子似有鼾聲,又挪兩步。約莫到床邊,那兒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婦人道:“夜間房中有甚人走?”兒子道:“怕是賊。”婦人道:
“沒這等事。”那兒子便叫小妹點燈。汪涵宇聽得,輕腳輕手縮回。比及叫得小妹夢中醒起來,撥火點燈,汪涵宇已扒過去了。婦人起來假意尋照,道:
“我料屋心裏原何有賊?這等著神見鬼。若我也似你這等大驚小怪,可不連鄰裏也驚動。你尋這賊來!”兒子被罵得不做聲,依舊吹燈睡了。婦人又道:
“安你在身邊,拪拪聳聳,攪人困頭。明日你自東邊樓上去睡,我著小妹陪你。我獨自清淨些。”此時汪涵宇在間壁聽得,事雖不成,曉得婦人已有心了。隻是將到手又被驚散,好生不快活。捱到天明,甚是悶悶。
走出去想道:“這婦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須尋甚送他,與他個甜頭兒。”去換了一兩金子,走到一個銀店裏去,要打兩個錢半重的戒指兒、七錢一枝玉蘭頭古折簪子。夾了樣金,在那廂看打。不料夜間不睡得,打了一個盹,銀匠看了,又是異鄉人,便弄手腳,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錢密陀僧 。打完,連回殘一稱,道:“準準的,不缺一厘。”汪涵宇看了簪,甚是歡喜,接過等子來一稱,一稱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樣不好,另打做荷花頭罷。”銀匠道:“成工不毀,這樣極時的!”汪涵宇定要打過:“我自召工錢。”匠人道:“要打明日來。”汪涵宇怕明日便出門不認貨,就在他店中夾做兩段,隻見密陀僧都散將出來。汪涵宇便豹跳,要送官。匠人道:“是熯藥 。”汪涵宇道:“難道熯藥裝在肚裏的?”說不理過。走出兩個鄰舍來,做好做歹認賠。先扯到酒店吃三鍾賠禮,一麵設處銀子。汪涵宇因沒了晚間出手貨,悶悶不悅。因等銀子久坐,這兩個鄰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幾鍾,已是酩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