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完令節冰心獨抱 全姑醜冷韻千秋(2 / 3)

這邊朱寡婦絕早起來,另鋪了兒子床,小妹鋪也移了。到晚,分付兒子就在那邊讀書,自在房中把床裏收拾得潔淨,被熏香了。隻不聽得汪朝奉來,斜坐燈前,心裏好不熱。須臾起更,喜得兒子、丫鬟睡了,還不見到,隻得和衣睡了。直到二更,聽得打門,是汪朝奉來。婦人叫小廝阿喜開門。起來摸得門開,撞了他一個“瓶口木香”,吐了滿身。闖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下。到得四更醒來,卻睡在吐的中間,身子動撣不得,滿身酒臭難聞,如何好去?那朱寡婦在床上眼也不合,那得人來?牙齒咬得齕齕響。天明小廝說起,那寡婦又惱又笑:惱的是貪杯誤事,笑的是沒福消受。那壁汪涵宇懊惱無及,托病酒預先將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間換了一身齊整衣裳,袖了一錠十兩重白銀,正走過堆貨樓上,隻聽得房門亂敲響,卻是客夥內尋他往娼家去。隻得複回來睡在床上,做夢中驚醒般道:“多謝!

身子不快,已早睡了。”再三推辭,隻不開門。那人去了,折身起來再到隔樓,輕輕扒將過去,悄悄摸到床前。婦人隻做睡著,直待汪涵宇已脫了衣服,鑽入被來,輕輕道:“甚人?好大膽!”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摟住。正是:

蛺蝶穿花,鴛鴦浴水。輕勾玉臂,軟溫溫暖映心脾;緩接朱唇,清鬱鬱香流肺腑。一個重開肉食店,狼攀主顧,肯令輕回?一個乍入錦香叢,得占高枝,自然恣采。舊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筆都勾,好似幹柴烈火。隻是可惜貪卻片時雲雨意,壞教數載竹鬆心。

兩個還怕兒子知覺,不敢暢意,到天明仍舊扒了過去。似此夜去明來,三月有餘,朱寡婦得他衣飾也不下百兩。到臨去時,也百般留戀,灑淚而別,約去三四個月便來。誰知汪涵宇回去,不提渾家去收拾他行囊,見了這隻女鞋,道他在外嫖,將來砍得粉碎,大鬧幾場,不許出門。

朱寡婦守了半年,自古道:“寧可沒了有,不可有了沒。”吃了這野食,破了這羞臉,便也忍耐不住,又尋了幾個短主顧,鄰舍已自知覺。那唐學究不知,把個女兒送入這齷齪人家,進門憐他沒娘的女兒,也著實愛惜他,管他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邊都道朱寡婦有接腳的了。那唐貴梅性格溫柔,舉止端雅,百說百隨,極其孝順。朱寡婦怎不喜他?後邊也見寡婦有些腳蹋手歪,隻做不曉,隻做不見。寡婦情知理虧,又來收羅他,使不言語,並不把粗重用使他。屋後有一塊空地,有一株古梅,並各色花,任他在裏澆植,閑玩。到了十六歲,兩下都已長成,此時唐學究已歿,自接了幾個親眷,與他合巹 ,真好一對少年夫妻!

綠鬢妖嬈女,朱顏俊逸郎。

池開雙菡萏,波泛兩鴛鴦。

兩個做親之後,綢繆恩愛,所不必言。

隻是兩三年前,朱寡婦因兒子礙眼,打發他在書館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親在家,又值寡婦見兒子,媳婦做親鬧熱,心裏也熱,時時做出妖嬈態度,與客人磕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讀書人家,母親出頭露麵做歇家,也不雅。一日對母親道:“我想我虧母親支撐,家事已饒裕了。

但做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開了別樣店,省得母親勞碌。”

寡婦聽了拂然道:“你這饒裕是那裏來的?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著這生意另尋?想是媳婦怕辛苦,立這主意。”那兒子隻說聲“不關事”,就歇了。自此寡婦便與貴梅做盡對頭。廚灶上偏要貴梅去支撐,自坐在中堂與客人攀話,偏討茶、討水,要貴梅送來。見有人躲避,便行叱罵。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幾年,托人經營,帳目不清,隻得要來結帳,又值他瓶口木香。孺人死了,沒人阻攔,又到貴池。寡婦見了,滿麵堆下笑來,正在攀談,貴梅拿茶出來與婆婆,見有人,便待縮腳。寡婦道:“這是汪朝奉,便見何妨?

做甚腔!”那汪涵宇抬頭一看,這婦人嗬:

眉彎新月,鬢綰新雲。櫻桃口半粒丹砂,瓠犀齒一行貝玉。銖衣怯重,停停一枝妖豔醉春風;桃靨笑開,盈盈兩點秋波澄夜月。正是當壚來卓女,解佩有湘靈 。

那汪涵宇便起來,一個深揖,頭上直相到腳下。一雙腳又小又值,比朱寡婦先時又好些。雖與寡婦對答,也沒甚心想,仍舊把行李發在舊房,兩個仍行舊法。

不期這日兒子也回來,夜間聽得母親房中似有人行動,仔細聽去,又似絮絮說話,甚是疑惑。次早問小廝:“昨日又到甚人?”道:“是徽州汪朝奉。”問:“在那廂下?”道:“在廂樓上。”朱顏隻做望他,竟上樓。已早飯時候,還睡了才起。就在樓上敘了些寒溫,吃了杯茶,一眼睃去,他堆行李的樓,與母親房止隔一板。就下了樓,又到自己樓上看,右首架梁上半邊灰塵有寸許厚,半邊似揩淨的一般,一發是了。因說風沙大,要把樓上做頂格。母親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樓上與母親樓上,上邊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處都把板鑲住。把那母親焦得沒好氣處,隻來尋貴梅出氣。貴梅並不對丈夫說,丈夫惱時,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揚,也傷你的體麵。”但是客夥中見汪涵宇當日久占,也有原與朱寡婦好的,有沒相幹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顏麵前點綴,又在外麵播揚。朱顏他自負讀書裝好漢的,如何當得?又加讀書辛苦,害成氣怯,睡在樓上,聽得母親在下麵與客人說笑,好生不忿。那寡婦見兒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開板過來。病人沒睡頭,偏聽得清,一氣一個死,道:“罷,罷!我便生在世間也無顏。”看看懨懨待盡,貴梅衣不解帶,這等服事,日逐雖有藥餌,卻不道氣真藥假。

到將死先一日,叫貴梅道:“我病諒不能起,當初指望讀書顯祖榮妻,如今料不能了。隻是你雖本分端重,在這裏卻沒好樣,沒好事做出來,又無所出,其日後出乖露醜,不若待我死後,竟自出身 。”又歎口氣道:“我在日尚不能管你們,死後還管得來?隻是要為我爭氣,勉守三年。”言罷淚如雨下。

貴梅也垂淚道:“官人,你自寬心將息,還有好日。脫或不好,我斷不作失節婦人。”朱顏道:“隻怕說便容易。”正說,母親過來。朱顏道:“母親,孩兒多分不濟,是母親生,為母親死。隻是孩兒死後,後嗣無人,母親掙他做甚麼?可把店關了,清閑度日。貴梅並無兒女,我死聽他改嫁。”又對貴梅道:“我死母親無人侍奉,你若念我恩情,出嫁去還作母子,往來不時看顧,便我九泉瞑目。”那寡婦聽了,也滴了幾點眼淚,道:“還不妨,你好將息。”到夜,又猛聽得母親房中笑了一聲,便恨了幾恨,一口痰塞,登時身死。可憐:

夜窗羞誦《凱風》篇,病結膏育歎不痊。

夢斷青雲迷去路,空餘紅袖泣旻天。

此時幾哭死了一個貴梅。那寡婦一邊哭,一邊去問汪涵宇借銀子,買辦衣衾棺槨,希圖絆住汪涵宇。

那汪涵宇得隴望蜀,慨然借出三十兩與他使用,又時時用錢賞賜小廝阿湘靈——湘水之女神。喜丫頭小妹,又叫寡婦借喪事名色,把這些客人茶不成茶、飯不成飯,客人都到別店去了,他竟做了喬家主 ,公然與朱寡婦同坐吃酒。貴梅自守著孝堂,哭哭啼啼,那理來管他?隻是汪涵宇常在孝堂邊張得貴梅,滿身縞素,越覺好看,好不垂涎。一日乘著醉,對寡婦說:“我有一事求著你,你不要發惱。我家中已沒了娘子,你如今媳婦也沒了丈夫,若肯作成我,與我填房,我便頂作你兒子,養你的老,何如?”寡婦道:“他須還有親戚,我怎好嫁他到異鄉?”汪涵宇道:“我便做個兩頭大,娶在這邊。”隻見寡婦笑道:

“若是這等,有了他,須不要我?”汪涵宇道:“怎敢忘舊!”寡婦道:“這等先要起媒。”兩個便滾到一處雲雨,不題。

次日果然對貴梅道:“媳婦,我想兒子死了,家下無人支撐,你又青年,不可辜負你。如今汪朝奉家中沒了娘子,肯入贅在這裏,倒也是樁美事。”

貴梅聽了,不覺垂淚道:“媳婦曾對你孩兒說誓死不嫁,怎題起這話?”寡婦道:“我兒,我是過來人,節是極難守的,還依我好。他有錢似我萬倍。”

貴梅道:“任他有錢,孩兒隻是不嫁。”寡婦道:“你夜間自去想,再計議。”

到晚汪涵宇過來,道:“媒人,姻事何如?”寡婦道:“做腔哩!”汪涵宇道:“莫管他做腔不做腔,你隻不吃醋,聽我括上罷。”寡婦道:“這等先兌財禮一百兩與我,聽你們暗裏結親。不要不老到,出了喪討材錢。”汪涵宇道:“六十兩罷。”寡婦不肯,逼了他八十兩銀子,放他一路。隻是貴梅見了汪涵宇便躲開去,那裏得交一言?無極奈何,又求朱寡婦。寡婦道:“待我騙他。”又對貴梅道:“媳婦,前日說的想得何如?”貴梅道:“這也不必想,是決不可的。”寡婦道:“媳婦不必過執,我想這汪蠻是個愛色不愛錢的,不嫁他便與他暫時相處,得他些財物可以度日。”貴梅道:“私通苟合,非人所為。”寡婦聽了便惱道:“怎就不是人所為?小小年紀,這樣無狀。”便趕去要打,得小妹勸了方住。貴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