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完令節冰心獨抱 全姑醜冷韻千秋(3 / 3)

過了兩日,寡婦為這八十兩銀子,隻得又與他說:“我不是定要你從他,隻是前日為兒子死,借他銀子三十兩,遭他逼迫。你若與他好了,他便題不起,還有齎助。若不,將甚還他?”貴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賣償他。若說私通,斷然不可。”寡婦聽了平跳起來,將貴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教我何處安身?你身子值錢,我該狼藉的麼?”貴梅掩著臉,正待靈前去哭,又被一把頭發撏去,道:“你敢數落我麼?”貴梅連聲道“不”,又已打了幾下。走得進房,小妹來看,道:“親娘如今已在渾水裏,那個信你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樂。”貴梅道:“這做不得。”

一連幾日沒個肯意,汪涵宇催寡婦作主,寡婦道:“家中都是憑你的,你撞著隻管蠻做,我來衝破,便可作久長之計。”果然汪涵宇聽了,一日乘他在後園洗馬桶,他闖進去,強去抱他,被他將刷帚潑了一身穢汙去了。一日預先從寡婦房中過去,躲在他床下,夜間正演出來,被他喊叫“有賊”,涵宇欺他孤身,還來抱他,被他抓得滿臉是血。底下小廝又趕起來要上樓,寡婦連忙開了自己房,等他溜走。外邊鄰舍漸漸已曉得朱寡婦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個汪涵宇弄得傷了臉,半月不得出門,也待罷了。倒是寡婦為銀子分上,定要將這媳婦道他不孝,將來打罵。汪涵宇乘機來做好相勸,捏他一把。貴梅想起是為他姑媳參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閃,到把寡婦臉上指尖傷了兩條。汪涵宇便道:“你這婦人怎麼打婆婆?這是我親眼見的。若告到官,你也吃不起。”寡婦得了這聲,便道:“惡奴!你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你個死。”貴梅便跪下道:“貴梅失誤得罪,但憑打罵。若要與這光棍私通,便死不從。”寡婦道:“有這樣強的。”便向門前喊叫道:

“四鄰八舍,唐貴梅打婆婆,列位救命。”便往縣前走。汪涵宇對貴梅道:

“從了我,我與你勸來。”貴梅道:“光棍,你攪亂我家裏,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從你?”汪涵宇做勸的名色,也到縣前來。這些鄰舍打團團道:“一定婆媳爭風廝鬧了。”有的道:“想是看得阿婆動火鬧嫁。”恰好小妹走到門前來,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貴梅為甚打婆婆?”小妹把頭搖一搖。

這人道:“想是鬧嫁?”小妹道:“肯要嫁倒不鬧了。”這人道:“是甚人來說親?”小妹道:“汪朝奉。”這些人便道:“古怪,這蠻子,你在他家與老寡婦走動罷了,怎又看想小寡婦,主唆婆婆逼他?我們要動公舉了。”誰料那邊婆子已在縣前叫屈,縣裏已出了差人來拿。隻是汪涵宇到心焦,起前撥置,隻說婦人怕事,驚他來從。如今當了真,若貴梅說出真情,如何是好?打聽得縣官是個掌印通判,姓毛,極是糊塗,又且手長。尋了他一個過龍書手 陳愛泉,送一名水手 ,說道此婦潑悍,要求重處。拿進去,隻見這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麼拿銀子來?一定有前親晚後偏護情弊,我還要公審。”不收。汪涵宇極了,又添一名,又與書手三兩,道:

“沒甚情弊,隻是婦人潑悍,婆婆本分,不曾見官,怕一時答應不來,寬了他,他日後一發難製,故此送來要老爺與他做主。”毛通判道:“這等落得收的,曉得了。”

須臾貴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帶過去,先叫朱寡婦,寡婦道:“婦人守寡二十年了,有個兒子兩月前已死,遺下這媳婦唐貴梅,不肯守製,日逐與婦人廝鬧,昨日竟把婦人毆打,現有傷痕可證。”毛通判聽了,便叫唐貴梅,不由他開口,道:“你這潑婦,怎夫死兩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來!”貴梅道:“婦人原不願嫁。”毛通判也不來聽,把貴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你這樣潑婦,還叫你坐一坐,耐耐性。”發了女監。其時鄰舍來看的,都為他稱屈。朱寡婦且是得誌,一到家中,與汪涵宇沒些忌憚,兩個吃酒說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實處這一番,這時候不知在監裏仔麼樣苦哩!”汪涵宇道:“生鐵下爐也軟,這番一定依你了。消停一日,保他出來。”兩個公然攜燈上樓睡了。

隻可憐貴梅當日下了女監,一般也有座頭 ,汪涵宇又用了錢,叫眾人挫折他。將來拴在柱上,並無椅桌倚靠,那有鋪蓋歇宿?立時禁不得兩腿疼痛,要地下坐時,又穢汙殺人,隻是兩淚交流,一疼欲死。聽那獄裏一更更這等捱將來,篩鑼、搖鈴、敲梆,好不旁惶。貴梅自想:“當日丈夫叫我與他爭氣,莫要出乖露醜,誰知隻為守節,反到吃打、吃拶、吃監?早知如此,丈夫死時,自縊與他同死,豈不決烈!”千思萬想,到得天明,禁子又來索錢,道:“你這婦人,隻好在家中狠,打公罵婆,這裏狠不出的,有錢可將出來,座頭可將我們舊例與他說。”座頭來對貴梅說,貴梅道:“我身邊實是無錢。”

座頭道:“身邊曉得你無錢,但你平日趲下私房藏在那邊?或有親眷可以那借,說來等禁子哥與你喚來。”貴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無兄弟親戚,在家幫家做活,那有私房?”禁子聽了,叫道:“看這樣潑婦,平日料應親鄰鬧斷,身邊有錢料也背阿婆賣吃,沒有是真,隻叫他吃些苦罷!”炒一陣去了。去得,又一陣,故意來輕薄,捏腳捏手,逼得貴梅跌天撞地,痛哭號啕。這幹又道:“不承抬舉!”大罵而去。水米不打牙一日,忽見一個禁子拿了兩碗飯、兩樣菜來,道:“是你姓汪的親眷送來的,可就叫他來替你了落我們。”貴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沒這親眷。”竟不來吃。等了一會,禁子自拿去了。又捱一日,隻見外邊有票取犯婦唐氏,離了監門,卻是汪涵宇必竟要他,故意用錢叫禁子淩辱他,後來送飯,以恩結他。又叫老寡婦去遞呈子,道:“老年無人奉養,唐氏已經責罰知改,懇乞釋放養老。”通判道:“告也是你,要饒也是你,官是你做麼?”還要拘親鄰,取他改過結狀釋放。汪涵宇恐怕拘親鄰惹出事來,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來。

隻見這些鄰舍見他拶打狼狽,也都動憐,道:“你小年紀,平日聽得你極本分孝順,怎麼打婆婆?”貴梅道:“貴梅也知事體,怎敢打婆婆?”隻見一個旺尖嘴,是左鄰吳旺,道:“昨日他家說來,是要他嫁汪蠻,不肯告的。”又一個老鄰舍張尚義道:“這等你死也掙兩句說個明白,怎受這苦?”

貴梅道:“這是我命運,說他怎麼?”一個對門的李直又道:“他不仁,你不義。這樣老淫婦,自己養漢,又要圈局媳婦,謊告。汪蠻謀占人家婦女,教唆詞訟。我們明日到道爺處替他伸冤。”貴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罷了,不敢勞列位費心。”一步步挪到家中,朱寡婦正在那邊與汪涵宇講話,見了道:“惡奴!若不是汪朝奉勸,監死你,不是他送飯,餓死你。”汪涵宇道:

“罷,罷!將就些。”貴梅不敢做聲,兩淚汪汪,到了房裏。小妹進來見了,道:“爺呀!怎拶做這樣腫的?想是打壞了!你從不曾吃這苦,蚤知這樣,便依了他們罷。”貴梅道:“丈夫臨終,我應承守他,斷不失節,怎怕今日苦楚忘了?隻是街坊上鄰舍為我要攻擊婆婆,是為我洗得個不孝的名,卻添婆婆一個失節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分付奉養他,怎又汙蔑他?”說了一番,夜間穿了幾件縞素衣服,寫四句在衣帶上,道:

親名不可汙,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兩無愧。

趁家人睡,自縊在園中古梅樹下。正是:

節勁偏宜雪,心堅不異冰。

香魂梅樹下,千古仰遺馨。

次早,老寡婦正又來罵他、逼他,隻見房中悄然,道:“這惡奴,想逃走了?”忙走下樓看時,前門尚閉,後門半開,尋去,貴梅已氣絕在梅樹下了,驚得魂不附體,來見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隻是懼罪自盡,不妨。”拿出五七兩銀子來,與寡婦買材,哄得出門,他自忙到婆子房內,把平日送他的席卷而去。婆子回來尋汪涵宇時,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樓上,箱籠又空,真是人財兩失,放聲大哭。鄰舍們見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想是貴梅拶打壞死了。那吳旺與李直悄地趕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蠻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那裏去?”汪涵宇極了,買求,被二個身邊擠圈局。

了一空。婆子又吃地方飛申,虧毛通判回護自己,竟著收葬,也費了幾兩銀子,房子也典與人。似此耽延,貴梅三日方斂,顏色如生,見者無不歎息稱羨。後來毛通判為貪罷職。貴梅冤抑不伸,淒風淡月時節,常現形在古梅樹下。四川喻士積有詩吊之,楊升庵太史為他作傳,末曰:

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於梅之林。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籲!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