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靈台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1 / 3)

天生豪傑無分地,屠沽每見英雄起,馬前曾說衛車騎 。難勝紀,淮南黥麵開王邸。偶然淪落君休鄙,滿腔義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聲墮。真堪數,個人絕勝童縫士。

——漁家傲如今人鄙薄人,便罵道:“奴才”,不知忘恩負義、貪利無恥,冠蓋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傑。人說他是奴,不過道他不知書,不曉道理,那道理何嚐定在書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奪的光景。古來如英布、衛青,都是大豪雄,這當別論。隻就平常人家說,如漢時李善,家主已亡,止存得一個兒子,眾家奴要謀殺了分他家財,獨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帶了這小主逃難遠方,直待撫養長大,方歸告理,把眾家奴問罪,家財複歸小主。元時又有個劉信甫,家主順風曹家,也止存一孤,族叔來估產 ,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父親藥死誣他,那郡守聽了分上,要強把人命坐過來。信甫卻挺身把這人命認了,救了小主,又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這事辨明,用去萬金。家主要還他,他道:“我積下的原是家主財物,仔麼要還?”這都是稀有的義仆。我如今再說一個。

說話四川保寧府合溪縣有一個大財主,姓沈名閬,是個監生。他父也曾做個舉人同知,家裏積有錢財。因艱於得子,娶有三個妾,一個李氏、一個黎氏、一個楊氏。後來黎氏生得一個兒子,此時沈閬已四十餘歲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來做一個珍寶一般,日日放在錦繡叢中、肥甘隊裏。到六歲時,也取了個學名,叫做沈剛。請一個先生開蒙,隻是日午才方二個丫頭隨了出來。那先生便是個奶公,他肯讀,便教他讀幾句,若不肯,不敢去強他;肯寫,與他寫幾個,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來沒一個時辰,又要聽幾刻與他吃果子,緣何曾讀得書?到了十三歲,務起名來,請一個經學先生,又尋上兩個伴讀,一個是先生兒子花紋,一個是鄰家子甘毳。有了一個老陪堂,又加上兩個小幫閑,也不曉得什麼樣的是書,什麼樣的是經,什麼樣的是時文。輪著講書,這便是他打盹時候,酣酣的睡去了;輪著作文,這便是他嚼作時節,午後要甚魚麵、肉麵,晚間要甚金酒、豆酒,夢也不肯拈起書,才拈起,花紋道:“哥,有了三百兩,怕不是個秀才?討這等苦!”

才捉著筆,甘毳道:“哥,待學典吏麼?場中不看字的。”這沈剛略也有些資質,都不叫他把在書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鋪得好牌,擲得好色子。先時拋磚引玉,與他賭東道,先輸幾分與他,後邊漸漸教他賭起錢來。先時在館中,兩個人把後庭拱他,到後漸漸引他去闖寡門,吃空茶,那沈剛後生家,怎有個見佛不拜之理?這花紋、甘毳兩個本是窮鬼,卻偏會說大話道:“錢財臭腐,仔麼戀著他做個守錢虜?”沒主意的小夥子,被這兩個人一扛,扛做揮金如土。先時娘身邊要,要得不如意,漸漸去偷。到後邊沒得偷,兩個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戤,一時沒利還,都寫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後還足。

此時他家有個家人,叫做沈實。他也是本縣宋江口人,父親沈儉,也是沈家家人。他從小在沈閬書房中伏事。沈閬見他小心忠厚,卻又能幹,自己當家後,把一個當鋪、前後房產,還有隔縣木山,俱著他掌管。隻是這人心直口快,便沈閬有些不好,他也要說他兩句。沈閬曉得他一團好心,再不責備他,越好待他。隻是沈閬年紀有了,隻在家中享福,那知兒子所為?到是沈實耳朵兜著,眼睛抹著,十分過意不去,嚐在沈閬麵前勸他教沈剛讀書。

沈閬道:“我獨養兒子,讀出病來怎處?好歹與他納個監罷!”後邊又勸他擇個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讀書不成的,等他胡亂教教罷!”沈實見老家主這等將就,在外嫖賭事,也不敢說了。隻是沈剛已是十七歲,在先一周時,也曾為他用了三百兩,定下一個樊舉人女兒,平日嚐來借貸,會試一次,送一次禮,所費也不下數百兩了。這番去要做親,還不曾尋得個女兒到手,也不知故意掯勒,道:“有幾個連襟都是在學,且進學做親。”再三去說,隻是不肯。沈剛見未得做親,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館,也不來管他。這兩個伴讀的,隻圖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銀子怎麼來的。東道、歇錢之外,還又攛掇他打首飾,做衣服,借下債負豈止千金?隻瞞得個沈閬。

似此半年,喜得學道按臨。去央樊舉人開公折 。樊舉人道:“我有了親子,又是七八個女婿,那裏開得許多?隻好托同袍轉封。”開端隻出了三、四十金。沈閬怕這時不進,樊舉人還要作難,去尋分上。尋得一個,說是宗師母舅,三麵議成,隻等進見,應承了封物。按臨這日,親見他頭巾圓領進去,便就信了。不知他是混在舉人隊裏,一見,宗師原不細查,正是一起脫空神棍 。見了宗師出來,便說:“已應承了,先封起銀子,待考後我與送破題 ,進去查取。”沈閬聽了,一發歡喜得緊,連忙兌了三百兩足紋,又帶了些使費,到他下處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兌時,不防備一班光棍趕進來一打,盡行搶去。沈閬吃打了一頓,隻饒得不送官,氣得整整病了兩個月,出案也料得沒名了。不期這宗師又發下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卻在裏邊。流水 央了個分上,免解,又罰了三十兩修學。沈閬這一氣,竟不起了。

沈實每日也進來問病,沈閬道:“我當日為晚年得此一子,過於愛惜,不聽你勸,不行教訓,不擇先生,悔無及矣!但他年幼,宗族無人,那樊舉人料隻來剝削,不來照管。你可盡心幫扶,田產租息,當中利銀,止取足家中供給,不可多與浪費。”沈實哭泣受命,不知沈剛母子在側邊,已是含恨了。

沈閬一歿,棺殮是沈實打點,極其豐厚。又恐沈剛有喪,後邊不便成親,著人到樊家說,那樊家趨勢也便送一個光身人 過來。數日之間,婚喪之事,都是沈實料理。隻是沈剛母子甚是不悅,道:“我是主母,怎不用錢?反與家奴作主!”又外邊向借債負,原約“待父天年”,如今來逼討,沈實俱不肯付,沈剛與母親自將家中存下銀兩,一一抵還。隻是父喪未舉未葬,正在那裏借名兒問沈實要銀子,卻又聽信花、甘兩個攛哄,道祖墳風水不好,另串了一個風水厲器 ,道:“尊府富而不貴,隻為祖墳官星不顯,祿陷馬空。雖然砂水環朝,但是砂抱而不貴,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進取艱難。若欲富貴稱心,必須另尋吉地。”沈剛聽了,也有幾分動心,又加上花、甘兩個攛掇,便一意尋風水。丟了自家山偏不用,偏去尋別處山。尋了一塊荒山,說得龍真穴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龍落脈,真水到堂,定是狀元、宰相,朱紫滿門之地。用價三百多兩,方才買得。倒是他三個回手,得了百兩。又叫他發石造墳,不下百金,兩個又加三扣頭除。及至臨下葬打金井時,風水叫工人把一個大龜預先埋在下邊,這日掘將起來,連眾人都道是個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塊禮。這時沈實雖知他被人哄騙,但殯葬大事,不好攔阻,也付之無可奈何。就是他母親黎氏,平日被沈閬製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個家主婆腔,卻不知家夥艱難,亂使亂用,隻顧將家裏積落下的銀子出來使,那沈實如何管得?葬了沈閬,不上百日,因沈剛嫌樊氏沒賠嫁,夫妻不和。花、甘兩個一發引他去嫖個暢快,見他身邊拿得出,又哄他放課錢,從來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還麼?又勾引幾個破落戶財主,到小平康與他結十弟兄:一個好穿的姓糜名麗,一個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個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個好賭的姓管名缺,一個好頑耍的姓遊名逸,一個貪懶的姓安名所好,一個好歌唱的姓侯名亮,連沈剛、花、甘共十人,飲酒賭錢。他這小官家,隻曉得好闊快樂,自己摟了個(禁止)小銀兒,叫花紋去擲,花紋已是要拆拽他的了。況且贏得時,這些妓者你來搶,我來討,何曾有一分到家?這正是贏假輸真。沈實得知,也忍耐不住,隻得進見黎氏,道:“沒的相公留這家當,也非容易。如今終日浪費、嫖賭,與光棍騙去,甚是可惜。”黎氏道:“從來隻有家主管義男,沒有個義男管家主。他爺掙下了,他便多費幾個錢,須不費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沈實吃了這番搶白,待不言語,舍不得當日與家主做下鐵筒家私,等閑壞了。

一日,沈剛與花紋、甘毳在張巧兒家吃早飯回來,才到得廳上,沈實迎著廝叫一聲,就立在側邊,沈剛已是帶酒,道:“你有甚說?”沈實道:“小人原不敢說,聞得相公日日在(禁止)人家,老相公才沒,怕人笑話。”沈剛正待回答,花紋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沈剛道:“小價。”花紋道:“我隻道足下令親,原來盛價,倒會得訓誨家主!”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壓小家主。”沈剛也就變臉道:“老奴才,怎就當人麵前剝削我?你想趲足了,要出去,這等作怪!”沈實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沒此心,相公休要疑我。”連忙縮出去。花紋與甘毳便撥嘴道:“這樣奴才是少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