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靈台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3 / 3)

樊氏便去問李氏借了二錢盤費與他,雇了個驢,向靈台山來。問沈實時,沒人曉得,問了半日,道:“此處隻有個沈小山,他兒子做木客的,過了小橋,黃土牆裏便是。”沈剛騎著驢過去,隻見一個牆門,坐著許多客作,在裏邊吃飯。沈剛不敢冒實進去,隻在那邊張望。卻見一個人出來,眾人都站起來。這人道:“南邊山上木頭已砍完未?”隻見幾個答道:“完了。”又問道:“西邊山上木頭曾發到水口麼?”又有幾個答道:“還有百餘株未到。”

這人道:“你們不要偷懶才是。”沈剛一看,正是沈實,分付完了,正待進去。沈剛極了,忙趕進去,把沈實一扯,道:“我在這裏。”這人一回頭道:

“你是誰?”一見道:“呀!原來是小主人。”忙請到廳上,插燭似拜下去。

沈剛連忙還禮,沈實就扯一張椅,放在中央,叫老婆與媳婦來叩頭。沈剛看一看,上邊供養著沈閬一個牌位,與他亡母牌位,就也曉得他不是負義人了。

眾客作見了他舉家這等尊禮,都不解其意。倒是沈剛見人在麵前,就叫沈實同坐,沈實抵死不肯。便問小主母與沈剛一向起居,沈剛羞慚滿麵道:“人雖無恙,隻是不會經營,房產盡賣,如今衣食將絕。”此時沈實更沒一句怨悵他的說話,道:“小主莫憂,老奴在此兩年,已為小主積下數百金,在此盡可供小主用費。”就將自己房移出,整備些齊整床帳,自己夫妻與以下人都“相公”不離口。沈剛想道:“這個光景,我是得所了,隻我妻兒怎過?”

過了一晚,隻見早早沈實進來見,道:“老奴自與相公照管這幾座山,先時都已蕪荒,卻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銀數十兩,就把這莊子興造,把各處近地耕種取息;遠山木植,兩年之間,先將樹木小的遮蓋在大樹陰下,不能長的,先行砍伐,運到水口發賣。兩年已得銀七百餘兩,老奴都一一封記。目下有商人來買皇木,每株三錢,老奴已將山中大木盡行判與,計五千株,先收銀五百兩,尚欠千兩,待木到黃州抽分主事處,關出腳價找還,已著關保隨去。算記此山,自老奴經理,每年可出息三百餘兩,可以供給小主。現在銀千餘,還可贖產,小主勿憂。”就在裏邊取出兩個拜匣、一個小廂,點與沈剛,果是租錢、賣錢,一一封記。沈剛道:“我要與娘子在此,是你住場,我來占了,心上不安。要贖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沈實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產是相公房產,這些銀兩也是相公銀兩。如今便同相公去贖祖房,他一時尚未得出屋,主母且暫到這邊住下。餘銀先將好產贖回,待老奴為相公經理。”沈剛道:“正是,我前日一時之誤,把當交與阿虎,他通同管當的人,把衣飾暗行抵換,反抵不得本錢來。阿獐管房產,隻去騙些酒吃,分文不討。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憑你說。”兩個帶了銀子,去贖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與回贖。隻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費,管家、陪堂在裏邊攛掇的要錢,共去七百兩之數,隻見花、甘兩個與這些十弟兄,聞他贖產,也便來探望,沈剛也極冷落待他。因房子周家已租與人,一時未出,夫婦兩個仍到靈台山下山莊居住。花、甘兩個見了他先時弄得精光,如今有錢贖產、假借探望來到山莊。沈剛故意闊他,領他看東竹林、西桑地、南魚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產。這兩個就似膠樣,越要拈攏來,灑不脫了。

沈剛在山莊時,見他夫妻、媳婦自來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終如一,全無懈怠之意。關保回帶有銀千餘,沈實都將來交與沈剛。沈剛就與沈實將來仍贖曲當衣物,置辦家夥,仍舊還是一個財主。隻是樊氏怕沈剛舊性複發,定要沈實一同在城居住。沈實隻得把山莊交與關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後租息,一到城,出了房,親眷也漸來了。十弟兄你一席,我一席,沈剛再三推辭不住,一邊暖屋十來日。末後小銀兒、張巧、吳嬌,也來暖屋置酒。就是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兩個一齊又到書房內:“我們擲一回,耍一耍!”這也是沈剛向來落局常套,隻是沈實不曾見。這回沈實知道,想說:

“前日主人被這幹哄誘,家私蕩盡,我道他已回心,誰知卻又不改。這幾年租,彀他幾日用?須得我撒一個酒風了。”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腳踢進書房。

此時眾人正擲得高興,花紋嚷道:“還我的順盆!”聽得門響,急抬頭看時,一個人惡狠狠拿了刀,站在麵前,劈腦揪翻花紋在地,一腳踏住,又把甘毳劈領結來撳住,把刀擱在脖項裏。這兩個已吃得酒多,動撣不得,隻是叫“饒命”。其餘十弟兄,見沈實行凶,急促要走時,門又吃他把住了。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把椅子遮,小銀兒便蹲在沈剛胯下,張巧閃在沈剛背後,把沈剛推上前。吳嬌先鑽在一張涼床下,曹日移也鑽進去,頭從他的胯下拱。吳嬌道:“這時候還要取笑!”東躲西縮。隻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動不得,隻兩眼看,那沈實大聲道:“你這幹狗男女,當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蕩產也罷。

如今我官人改悔,要複祖遺業,你們來暖屋,這也罷,怎做美人局,弄這些婆娘上門?又引他賭,這終不然是賭房?我如今一個個殺了,除了害!”把刀“蕩”的一聲,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個田伯盈翻斤鬥跌下椅來。要殺甘毳,沈剛道:“小山!你為我的意兒我已知道,隻是殺了人,我也走不開。”沈實道:“這我自償命。”甘毳極了,沸反叫:“饒命”道:“以後我再不敢來了,若來跌折孤拐 !”花紋道:“再來爛出眼珠。”沈剛也便跪下,賭誓道:“我再與他們來往嫖賭,不逢好死。”死命把刀來奪。那沈實流淚道:“罷!罷!我如今聽相公說,饒你這幹狗命!再來引誘,我把老性命結識你!”一掀,甘毳直跌倒壁邊,花紋在地下爬起來道:“酒都驚沒了。”

田伯盈也在壁邊立起身來,道:“若沒椅子遮身,了不得!”隻見桌底下走出糜麗,床底下鑽出曹日移、吳嬌,糜麗推開椅子,管缺擄得些籌馬,卻又沒用。沈實道:“快走!”隻見這幾個跌腳絆倒飛跑,那小銀兒、張巧、吳嬌,也拐也拐你牽我扯,走出門:

劍挺青萍意氣豪,紛紛鬼膽落兒曹。

休將七尺昂藏骨,卻向狂夫換濁醪。

沈剛也不來送,隻得個沈實在裏邊趕,丫頭、小廝門掩了嘴笑。

樊氏見這幹人,領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裏邊,聽得說道沈實在外邊要殺,也趕出來,看見人去,便進書房道:“原不是前翻被這幹光棍哄個精光,後邊那個理你?如今虧得他為你贖產支持,怎又引惹這些人在家胡行?便遲窮些兒也好,怎麼要霎時富,霎時窮?”沈剛道:“前日這些人來,我也不理。說暖屋,我也苦辭,今日來了,打發不像。我也並不曾與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著。”樊氏道:“隻恐怕見人吃飯肚腸癢,也漸要來。”沈剛道:“我已賭下誓了。”正說,那沈實趕進,就沈剛身邊叩下四個頭,道:“老奴一點鯁直,驚觸相公。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體麵,恐怕這些人隻圖騙人,不惜羞恥,日逐又來纏繞,一敗不堪再複。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隻憑相公整治。”樊氏道:“相公平日隻是女兒臉,踢不脫這幹人,至於如此,你這一趕,大是有功。”沈剛道:“這些人我正難絕他,你這恐嚇,正合我意。我如今閑,隻在房中看書,再不出去了。”

果然沈剛自此把家事托與沈實,再不出外,這些人要尋,又不敢進來,竟斷絕了。後來沈實又尋一個老學究,陪他在家講些道理,做些書柬。又替他納了監,跟他上京援例 ,幹選了長沙府經曆,竟做了個成家之子。沈實也活到八十二歲才死,身邊並無餘財,兒子也能似爺,忠誠謹慎。沈剛末後也還了他文書,作兄弟般看待。若使當日沒有沈實在那廂經營,沈剛便一敗不振;後邊若非他杜絕匪人,安知不又敗?今人把奴仆輕賤,誰知奴仆正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