綽約牆頭花,分輝映衢路。
色隨煦日麗,香逐輕風度。
蛺蝶巧窺伺,翩翩競趨附。
繾綣不複離,回環故相慕。
蛛網何高張,纏縛苦相怖。
難張穿花翅,竟作觸株兔。
朱文公有詩雲:“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見得人到女色上最易動心,就是極有操守的,到此把生平行誼都壞。且莫說當今的人,即如往古楚霸王,豈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輪到虞姬身上,至死猶然戀戀。
又如晉朝石崇,愛一個綠珠 ,不舍得送與孫秀,被他族滅。唐朝喬知之愛一妾,至於為武三思所害。至若耳目所聞見,杭州一個秀才,年紀不多,也有些學問,隻是輕薄,好挨光,討便宜。因與一個賭行中人往來,相好得緊,見他妻子美貌,他便乘機勾搭,故意叫婦人與他首飾,著他徹夜去賭,自己得停眠整宿。還道不像意,又把婦人拐出,藏在墳庵裏。他丈夫尋人時,反幫他告狀,使他不疑。自謂做得極好,不意被自家人知覺,兩個雙雙自溢在庵中,把一個青年秀才陪著紅粉佳人去死,豈不可惜?又還有踹人渾水,占了人拐帶來的女人,後來事露,代那拐帶的吃官司吃敲吃打;奸人妻子,彼人殺死;被傍人局詐。這數種,卻也是尋常有的,不足為奇。如今單講的是貪人美色,不曾到手,卻也騙去許多銀子,身受淩辱的,與好色人做個模樣。
話說浙江杭州府,宋時名為臨安府,是個帝王之都。南柴北米,東菜西魚,人煙極是湊集,做了個富庶之地,卻也是狡獪之場。東首一帶,自錢塘江直通大海。沙灘之上,灶戶各有分地,煎沙成鹽,賣與鹽商,分行各地。
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橋設立批驗鹽引所,稱掣放行,故此鹽商都聚在杭城。有一個商人姓吳名爚字爾輝,祖籍徽郡,因做鹽,寓居杭城箭橋大街。年紀三十二三,家中頗有數千家事。但做人極是嗇吝,真是一個銅錢八個字。臭豬油成壇,肉卻不買四兩。憑你大熟之年,米五錢一石,隻是吃些清湯,不見米的稀粥。外麵恰又妝飾體麵,慣去闖寡門,吃空茶,假耽風月。見一個略有些顏色婦人,便看個死。苦是家中撞了個嫗人,年紀也隻三十歲,卻是生得胖大,雖沒有晉南陽王保身重八百斤,卻也重有一百廿。一個臉大似麵盤,一雙腳夫妻兩個可互穿得鞋子。房中兩個丫鬟,一個秋菊,年四十二;一個冬梅,年三十八。一個髻兒長歪扭在頭上,穿了一雙趿鞋,日逐在街坊上買東買西,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兒,齷齪也有半寸多厚。正是:
何處生來窈窕娘,懸河口闊劍眉長。
不須輕把裙兒揭,過處時聞醬醋香。
隻因家中都是羅刹婆、鬼子母,把他眼睛越弄得餓了,逢著婦人,便出神的看。時嚐為到鹽運司去,往貓兒橋經過。其時橋邊有個張二娘,乃是開機坊王老實女兒,哥哥也在學,嫁與張二官,叫名張彀。張家積祖原是走廣生意,遺有帳目。張彀要往起身進廣收拾,二娘阻他,再三不肯,止留得一個丫鬟桂香伴他。不料一去十月有餘,這婦人好生思想。正是:
曉窗睡起靜支頤,兩點愁痕滯翠眉。
雲髻半髽慵自整,王孫芳草係深思。
嚐時沒情沒緒的倚著樓窗看。一日,恰值著吳爾輝過,便釘住兩眼去看他。
婦人心有所思,那裏知道他看?也不躲避。他道這婦人一定有我的情,故此動也不動,賣弄身份。以後妝扮得齊齊整整,每日在他門前幌。有時遇著,也有時不遇著。心中嚐自道:“今日這一睃,是丟與我的眼色,那一笑,與我甚是有情。”若不見他在窗口時,便踱來踱去,一日穿梭般走這樣百十遍。
也是合當有事,巧巧遇著一個光棍,道:“這塌毛甚是可惡,怎在這所在哄誘人良家婦女。”意思道他專在這廂走動,便拿他鵝頭。不料一打聽,這婦人是良家,丈夫雖不在家,卻極正氣,無人走動。這光棍道:“待我生一計美這蠻子。”算計定了,次日立在婦人門首,隻見這吳爾輝看慣了,仍舊這等側著頭、斜著眼,望著樓窗走來。光棍卻從他背後輕輕把他袖底一扯,道:“朝奉。”吳爾輝正看得高興,吃了一驚,道:“你是甚人?素不相識。”
這光棍笑道:“朝奉,我看你光景,想是看想這婦人。”吳爾輝紅了臉道:
“並沒這事。若有這事,不得好死,遭惡官司。”光棍道:“不妨,這是我房下,朝奉若要,我便送與朝奉。”吳爾輝道:“我斷不幹這樣事。”板著臉去了。次日,這個光棍又買解,仍舊立在婦人門前,走過來道:“朝奉,舍下吃茶去。”吳爾輝道:“不曾專拜,叨擾不當。”那光棍又倍著他走,說:“朝奉,昨日說的,在下不是假話。這房下雖不曾與我生有兒女,卻也相得。不知近日為些甚麼,與老母不投,兩邊時常競氣,老母要我出他。他人物不是獎說,也有幾分,性格待我極好,怎生忍得?隻是要做孝子,也做不得義夫。況且兩硬必有一傷,不若送與朝奉,得幾十兩銀子,可以另娶一個。他離了婆婆,也得自在。”吳爾輝道:“恩愛夫妻,我仔麼來拆散你的?
況且我一個朋友討了一個有夫婦人,被他前夫累累來詐,這帶箭老鴉,誰人要他!”光棍道:“我寫一紙離書與你是了。”吳爾輝道:“若變臉時,又道離書是我逼勒寫的,便畫把刀也沒用。我仔麼落你局中?”光棍道:“這斷不相欺。”吳爾輝道:“這再處。”自去了。
到第三日,這光棍打聽了他住居,自去相見。吳爾輝見了,怕裏麵聽得,便一把扯著道:“這不是說話處。”倒走出門前來。那光棍道:“覆水難收,在下再無二言。但隻是如今也有這等迷癡的人,怪不得朝奉生疑。朝奉若果要,我便告他一個官府執照,道他不孝,情願離婚,聽信改嫁,朝奉便沒後患了。”吳爾輝沉吟半日,道:“怕做不來。你若做得來,拿執照與我時,我兌二十兩;人到我門前時,找上三十兩,共五十兩。你肯便做?”光棍道:
“少些。似他這標致,若落水,怕沒有二百金?但他待我極恩愛,今日也是迫於母命。沒奈何,怎忍做這沒陰騭事?好歹送與朝奉,一百兩罷。”吳爾輝道:“太多,再加十兩。”兩邊又說,說到七十兩,先要執照為據兌銀。
此時,光棍便與兩個一般走空騙人好夥計商量起來,做起一張呈子,便到錢塘縣。此時本縣缺官,本府三府署印麵審詞狀。這光棍遞上呈子,那三府接上一看:具呈人張青。
呈為懇恩除逆事。切青年幼喪父,依母存活。上年蹇娶悍婦王氏,恃強抵觸,屢訓不悛,
那三府看了呈,問道:“如今忤逆之子,多係愛妻逆母。你若果為母出妻,可謂孝子。但隻恐其中或是夫妻不和,或是寵妾逐妻,種種隱情,駕忤逆為名有之。我這邊還要拘兩鄰審。”光棍道:“都是實情。老爺不信,就著人拘兩鄰便是。”三府便掣了一很簽,叫一個甲首分付道:“拘兩鄰回話。”
這甲首便同了光棍,出離縣門。光棍道:“先到舍下,待小弟邀兩鄰過來。”就往運司河下便走。將近肚子橋,隻見兩個人走來,道:“張小山,仔麼這樣呆?”光棍便對甲首道:“這是我左鄰陳望湖,這是右鄰朱敬鬆。”
那敬鬆便道:“小山,夫妻之情,雖然他有些不是,衝突令堂,再看他半年三月處置。”光棍道:“這樣婦人,一日也難合夥,說甚半年三月。”陳望湖道:“你如今且回去,再接他阿哥,同著我們勸他一番。又不改,離異未遲。”光棍道:“望湖,我們要做人家的人,不三日五日大鬧,碗兒、盞兒甩得沸反,一月少也要買六七遭。便一生沒老婆,也留他不得。如今我已告準,著這位老牌來請列位麵審,便準離了。”敬鬆道:“隻可打攏,仔麼打開?我不去,不做這沒陰騭事。”甲首道:“現奉本縣老爺火簽拘你們,怎推得不去?”陳望湖道:“這也是他們大娘做事拙,實的虛不得。”光棍道:
“今日我們且同到舍下坐一坐,明日來回話。”甲首道:“老爺立等。”敬鬆道:“這時候早堂已退了,晚堂不是回話的時節,還是明日罷。”陳望湖道:“巧言不如直道。你畢竟要了落老牌。屋裏碗碟昨日打得粉碎,令正沒好氣,也不肯替你安排,倒不如在這邊酒店裏坐一坐罷。”四個便在橋邊酒店坐下,一頭吃酒,一頭說。敬鬆道:“看不出,好一個人兒仔麼這等狠。”
陳望湖道:“令堂也瑣碎些。隻是逆來順受,不該這等放潑,出言吐語,教道鄉村 。”甲首道:“這須拿他出來,拶他一拶,打他二十個巴掌,看他怕不怕。”光棍道:“倒也不怕的。”敬鬆道:“罷,與他做甚冤家。等他再嫁個好主顧。”差人道:“不知甚麼人悔氣哩。”吃了一會,光棍下樓去了一刻,稱了差使錢來。差人不吃飯,寫了一個飯票。這三個都吃了飯,送出差使錢來。差人捏一捏,道:“這原不是鬥毆戶婚田土,講得差使起的。隻是也還輕些。”敬鬆道:“這裏想有三分銀子,明日回話後,再找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