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人道:“再是這樣一個包兒罷。”陳望湖道:“酌中找二分罷。”差人道:
“明日我到那邊請列位。”望湖道:“沒甚湯水,怎勞你遠走?明日絕早,我們三個自來罷。”差人道:“這等明早懊來橋邊會,火簽耽延不得的。”
次早,差人到得橋邊,隻見三個已在那邊,就同到縣中。伺候升了堂,差人過去繳簽,稟道:“帶兩鄰回話的。”三府便道:“仔麼說?”光棍道:
“小人張青,因妻子忤逆母親,告照離異,蒙著喚兩鄰審問,今日在這邊伺候。”三府道:“那兩鄰仔麼說?”隻見這兩個道:“小人是兩鄰。這張青是從小極孝順的。他妻子委是不賢,常與他母親爭競。前日失手推了母親一交,致氣成病,以致激惱老爺。”三府道:“這還該拿來處。”光棍便叩頭道:“不敢費老爺天心,隻求老爺龍筆賜照。”三府便提起筆寫道:
王氏不孝,兩鄰證之已詳,一出無辭矣。姑免拘究,準與離異。
批罷,光棍道:“求老爺賜一顆寶。”三府便與了一顆印。光棍又用了一錢銀子,掛了號,好不欣然,來見吳爾輝。吳爾輝看了執照,道:“果然你肯把他嫁我?”光棍道:“不嫁你,告執照?”爾輝滿心歡喜,便悄悄進去,拿了一封銀子:十七兩搖絲,三兩水絲。光棍看了道:“兌準的麼?後邊銀水還要好些,明日就送過來。”爾輝道:“我還要擇一日。今日初七,十一日好,你可送到葛嶺小莊上來。”那光棍已是誆了二十兩到手了。
第二日,央了個光棍,穿了件好齊整海青,戴了頂方巾,他自做了伴當,走到張家來。那光棍先走到坐啟布簾邊,叫一聲:“張二爺在家麼?”婦人在裏邊應道:“不在家。”光棍便問道:“那裏去了?”裏邊又應道:“一向廣裏去,還未回。”隻見戴巾的對光棍道:“你與他一同起身的,怎還未回?”光棍道:“我與他同回的。想他不在這邊,明日那邊尋他是了。”戴巾的轉身便去。那婦人聽了,不知甚意,故忙叫:“老爹請坐吃茶,我還有話問。”那人已自去了。婦人道:“桂香,快去扯他管家來問。”此時這光棍故意慢走,被桂香一把拖住,道:“娘有話問你。”光棍道:“不要扯,老爹還要我跟去拜客。”桂香隻是拖住不放。扯到家中,婦人問道:“你們那家?幾時與我二爺起身?如今二爺在那邊?”這人趦趄不說。婦人叫桂香拿茶來,道:“一定要你說個明白。”光棍道:“我姓俞,適才來的是我老爹,叫我在廣東做生意。你們二爺一同起身,因二爺缺些盤纏,問我借了幾兩銀子,故此我老爹來拜。”婦人道:“他仔麼沒盤纏?”光棍道:“他銀子都買了蘇木、胡椒與銅貨,身邊剩得不多,故此問我們借。”婦人道:“他幾時起身?”光棍道:“是三月初三。婦人道:“你幾時到的?”光棍道:
“前月廿八。”婦人道:“怎同來,他又不到?你說明日那邊尋,是那邊?”
光棍道:“我說明日再尋,他不曾說那邊。”婦人道:“我明明聽得的。好管家,說了我謝你。”光棍道:“說了口麵狼藉,又是我的孽。”又待要走,婦人便趕來留,說:“桂香,我針線匾裏有一百銅錢,拿來送管家買酒吃。
光棍道:“說便說,二娘不要氣。”婦人道:“我不氣便了。”光棍道:“你二爺在廣時,曾闞一個楊鸞兒,與他極過得好,要跟二爺來。二爺不肯,直到臨起身,那楊鸞哭哭啼啼,定要嫁他,身邊自拿出一主銀子,把二爺贖身,二爺一厘不曾破費。因添了一個內眷,又討了一個丫頭,恐怕路上盤纏不彀,問我借銀十兩同來。”婦人道:“既同來,得知他在那裏?”光棍道:“這不好說。”婦人道:“這一定要說。”光棍道:“這內眷生得也隻二娘模樣,做人溫柔,身邊想還有錢。二爺怕與二娘合不來,路上說要尋一個莊——在錢塘門外——與他住。故此到江頭時,他的貨都往進龍浦赤山埠湖裏去,想都安頓在莊上。目下也必定回了。”婦人道:“如何等得他回?一定要累你替我去尋他。”光棍道:“我為這幾兩銀子畢竟要尋他,隻是不好領二娘去。
且等明日,尋著了他來回覆。”這光棍騙了一百錢去了。
這婦人氣得不要,人上央人,去接阿哥王秀才來。把這話一說,連那王秀才弄得將信將疑,道:“料也躲不過,等他自回。”婦人道:“他都把這些貨發在身邊發賣,有了小老婆,又有錢用,這黑心忘八還肯回來?好歹等那人明日回覆,後日你陪我去尋他。”兄妹兩個吃了些酒,約定自去。等到初十下午,隻見這光棍走將來。桂香看了,忙趕進去道:“那人來了。”這婦人忙走出道:“曾尋著麼?”光棍道:“見了,在錢塘門外一個莊上。早起老爹去拜,你二爺便出來相見,留住吃飯。這貨雖發一半到店家,還未曾兌得銀子,約月半後還。姨娘因我是同來熟人,叫我到裏麵,與我酒吃。現成下飯,燒鴨、熩蹄子、湖頭卿魚,倒也齊整。姨娘不像在舡中穿個青布衫,穿的是玄色冰紗衫,白生絹襖襯,水紅胡羅裙,打扮得越嬌了。二爺問我道:
‘你曾到我家麼?’我道:‘不曾。’他說:‘千定不可把家中得知。’昨日不曾分付得,我又尖了這遭嘴。”這婦人聽了,把腳來連頓幾頓,道:“有這忘八,你這等穿吃快活,丟我獨自在家。明早央你替我同去尋他。”光棍道:“怕沒工夫。況且我領了你去,張二爺須怪我,後邊不好討這主銀子。”
婦人道:“你隻領我到,我自進去罷。日後銀子竟在我身上還,沒銀子我便點他貨與你。”又留他吃了些酒,假喃喃的道:“沒要緊,又做這場惡。”
婦人又紮縛他道:“我們明日老等你,千定要來。”光棍去了。婦人隔夜約定轎子,又約了王秀才。清晨起來,煮了飯,安排了些魚肉之類。先是轎夫到,次後王秀才來。等了半餉,這光棍洋洋也到。那婦人好不心焦,一到便叫他吃了飯,分付桂香看家。婦人上了轎,王秀才與光棍隨著,一行人望錢塘門而來。
這廂吳爾輝自得了執照,料得穩如磐石,隻是家中嫗人不大本分,又想張家娘子又是不怕阿婆的料,也不善,恐怕好日頭爭競起來。他假說蕪湖收帳,收拾了鋪陳,帶了個心腹小郎歡哥、一個小廝喜童,來到湖上,賃了個莊,稅了張好涼床、桌椅,買了些動用家夥碗盞,簇新做頂紅滴水月白胡羅帳,綿綢被單,收拾得齊齊整整,隻等新人來。隻見這張家轎夫抬個落山健,早已出錢塘門。光棍與王秀才走了一身汗,也到城外。婦人推開簾兒問道:
“到也不曾?”光棍道:“轉出湖頭便是。隻是二娘這來,須見得張二爺好說話。若他不在,止見得姨娘,他一個不認帳,叫我也沒趣。況且把他得知了,移了窠,叫我再那裏去尋?如今轎子且離著十來家人家歇,等我進去先見了,我出來招呼,你們便進去,我不出來,你們不要衝進。我直要騙他到廳上,叫他躲不及你們方好。”王秀才連聲道:“有理,有理。”就歇下轎,王秀才借人家門首坐了。
光棍公然搖擺進去,見了吳爾輝。吳爾輝道:“來了麼?”光棍道:“轎已在門前,說的物可見賜。”吳爾輝說:“待人進門著。”光棍道:“這吳朝奉,轎在門前,飛了去?隻是在下也有些體麵,就是他令兄,也是個在庠朋友,見在外邊送。當麵在這裏兌銀子,不惟在下不成模樣,連他令兄也覺難為。如今我自領了銀子去,等他令兄進來。隻是他令兄,朝奉須打點一個席兒待一待,也是朝奉體麵。”吳爾輝便叫小廝去看,道果然轎子歇在十來家門前。爾輝便叫小廝去叫廚子,將銀子交出。都不是前番銀子,一半九二三逼衝 ,一半八程極逼火。光棍道:“朝奉不忠厚,怎拿這銀子出來?要換過。”吳爾輝道:“兄胡亂用一用罷。這裏寓居,要換不便。”光棍定要換,吳爾輝便拿出一兩逼火,道:“換是沒得換,兄就要去這兩作東罷。”光棍恐怕耽延長久,婦人等不得趕進來,便假脫手道:“罷,罷,再要添也不成體麵。”作辭去了。走到轎邊,道:“兩個睡得高興,等了半日才起來。如今正在廳上與個徽州人說話,快進去。”婦人聽了,忙叫轎夫,一個偏在那裏係草鞋帶,不來。婦人恨不得下轎跑去,便與王秀才一同闖進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