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吳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雲裏手(3 / 3)

吳爾輝正穿得齊齊整整的,站在那邊等王秀才。這婦人一下轎道:“欺心忘八,討得好小!”那吳爾輝愕然道:“這是你丈夫情願嫁與我,有甚欺心?”婦人一麵嚷,王秀才道:“舍妹夫在那裏?”吳爾輝道:“學生便是。”

王秀才道:“混帳!舍妹夫張二兄在那裏?”吳爾輝道:“他收了銀子去了,今日學生就是妹夫了。”王秀才道:“他收拾銀子躲了麼?聞他娶一個妾在這裏。”吳爾輝道:“娶妾的便是學生。”王秀才道:“妹子不要嚷,我們差來了,娶親的是此位,張二已躲去了。我們且回罷。”吳爾輝道:“仔麼就去?令妹夫已將令妹嫁與學生,足下來送,學生還有個薄席,一定要寬坐。”

王秀才道:“這等叫舍妹夫出來。”吳爾輝道:“他拿了銀子去了,還在轎邊講話。”此時說來,都是驢頭不對馬嘴。婦人倒弄得打頭不應腦,沒得說。

王秀才道:“才方轎邊說話的是俞家家人,是領我們來尋舍妹夫的,那裏是舍妹夫。”吳爾輝道:“正是你前邊令妹夫。他道令妹不孝,在縣中告了個執照,得學生七十兩銀子,把令妹與學生作妾。”王秀才道:“奇事,從那邊說起?舍妹夫在廣東不回,是這個人來說,與他同回,帶一個妾住在這廂,舍妹特來白嘴 。既沒有妾在此,罷了,有甚得你銀子、嫁你作妾事?”吳爾輝道:“拿執照來時,兌去二十,今日兌去五十,明明白白。令妹夫得銀子去,仔麼沒人得銀?”扯了王秀才道:“學生得罪!宅上不曾送得禮來,故尊舅見怪,學生就補來。桶兒親 ,日後正要來往,恕罪,恕罪。”王秀才道:

“仔麼說個禮?連舍妹早喪公婆,丈夫在廣,有甚不孝,誰人告照?”吳爾輝道:“尊舅歪廝纏,現有執照離書在此。”忙忙的拿出來看,王秀才看了道:“張青也不是舍妹夫名字。是了,你串通光棍,誆騙良人妻子為妾。”

一把便來搶這執照。吳爾輝慌忙藏了,道:“你搶了,終不然丟去七十兩銀子?這等是你通同光棍,假照誆騙我銀子了。”王秀才道:“放屁!”一掌便打過去,吳爾輝躲過,大叫道:“地方救人!光棍圖賴婚姻打人。”王秀才也叫道:“光棍強占良人妻子,歐辱斯文。”哄了一屋的人,也不知那個說的是。王秀才叫轎夫且抬了妹子回去:“我自與他理論。”吳爾師如何肯放,傍邊人也道:“執照真的,沒一個無因而來之理。”兩下甚難解交。

巧巧兒按察司湖舡中吃酒回,一聲屈,叫鎖發錢塘縣審,發到縣來。王秀才說是秀才,學中討收管。吳爾輝先在鋪中受享一夜。次日王秀才排了破靴陣 ,走到縣中,行了個七上八落的庭參禮。王秀才便遞上一張,是假照誆占事,道:“生員有妹嫁與張彀。土豪吳爚乘他夫在廣,假造台台執照!強搶王氏,以致聲冤送台,伏乞正法。”你一句,我一句,那三府道:“知道,我一定重處。”就叫這一起。隻見吳爚也是一張狀子,道誆劫事,道:“無子娶妾遭光棍串同王氏,誆去銀七十兩。”那三府道:“王生員,你那妹子沒個要嫁光景,怎敢來占?”王秀才道:“生員妹子原有夫張彀,在廣生理。

土豪吳爚貪他姿色,欺他孤身,串通光棍,假稱同夥,道生員妹夫娶妾在吳爚家,誆生員妹子去。若不是生員隨去,竟為強占了。”三府叫吳爚道:“你怎敢強占人家子女?”吳爚道:“小人因無子,要娶妾。王氏夫張青拿了爺台執照,說他妻子不孝,老爺準他離異,要賣與小的。昨日他送這婦人到門,兌七十兩銀子去,卻教這王生員道小人強占,希圖白賴。”就遞上抄白執照,三府道:“王生員,這執照莫不是果有的事?”王秀才道:“老大人,舍妹 並無公婆,張彀未回,兩鄰可審,見在外邊。”三府道:“叫進來。”隻見眾鄰裏一齊跪在階下。三府道:“叫一個知事體的上來。”一個趙裁縫便跪上去。三府道:“張青可是你鄰裏麼?”趙裁道:“小的鄰舍隻有張殼,沒有張青。”三府道:“是張彀麼?”趙裁道:“是,是。”三府道:“如今在那裏?”趙裁道:“舊年八月去廣裏未回。”三府道:“王氏在家與何人過活?”趙裁道:“他阿婆三年前已死,阿公舊年春死在廣東,家中止有一個丫頭桂香。”三府道:“他前日為甚麼出去?”趙裁道:“是大前日,有個人道他丈夫討小在錢塘門外,反了兩日,趕去的。餘外小的不知。”三府道:“你不要謊說。”趙裁道:“謊說前程不吉。”三府道:“你莫不是買來兩鄰?”趙裁慌道:“見有十家牌,張殼過了趙誌,裁縫生理便是小的。”

三府討上去一看,上邊是:

周仁酒店 吳月織機 錢十淘沙 孫經挑腳馮煥篦頭 李子孝行販王春縫皮蔣大成摩鏡共十個,並沒個陳清、朱吉,心裏也認了幾分錯,就叫吳爚道:“執照是你與張青同告的麼?”吳爚道:“是張青自告的。”三府道:“你娶王氏,那個為媒?”吳爚道:“小的與他對樹剝皮,自家交易的。”三府道:“兌銀子時,也沒人見了?”吳爚道:“二十兩搖絲,五十兩衝頭,都是張青親收。”

三府道:“在那家交銀?婦人曾知道麼?”吳爚道:“昨日轎子到門,交的銀子。原說瞞著婦人的。”三府道:“好一個兀突蠢才!娶妾須要明媒,豈有一個自來交易的?”吳爚道:“小的有老爺執照為據。”三府道:“拿上來。”吳爚道:“小的已抄白在老爺上邊,真本在家裏。”三府便叫前日拘張青兩鄰差人。那甲首正該班,道:“是小的。”三府道:“張青住在那裏?”

答應道:“說在薦橋。”三府道:“你仍舊拘他與兩鄰來。”甲首道:“那日是他自來的,小的並不曾認得所在。”三府道:“又是一個糊塗奴才。”

三府便叫王生員:“我想你兩家都為人賺了。你那妹子原無嫁人的事,不消講了。”便叫吳爚:“你這奴才,若論起做媒沒人,交銀無證,坐你一個誆騙人家子女,也無辭。”吳爚便叩頭道:“老爺冤枉。”“隻是你還把執照來支吾,又道見婦人到門發銀,也屬有理。如今上司批發,不可遲延。限你五日內,與那差人這奴才尋獲張青。若拿不到,差人三十板,把這朦朧告照、局騙良人婦女罪名坐在你身上。”叫討的當保王生員與王氏鄰裏暫發寧家。

可笑這吳爚在外吃親友笑,在家吃嫗人罵,道:“沒廉恥入娘賊,瞞我去討甚小老婆。天有眼,銀子沒了,又吃惡官司。”耐了氣,隻得與差人東走西闖,賠了許多酒食,那裏去尋一個人影兒?到第四日,差人對吳爚道:

“吳朝奉,我認晦氣,跑了四日了,明朝該轉限。我們衙門裏人,匡得伸直腳打兩腿;你有身家的人,怎當得這拷問?況且朦朧誆騙都是個該徒的罪名。

須尋得一個分上才好。”吳爚原是一個臭吝不舍錢的,說到事在其間,也嗇吝不得,便與他去尋分上。正走間,一個人道:“張二倒回來了,王秀才妹子著甚鬼,東走西跑打官司。”差人道:“我們也去看看,莫不是張青?”

去時隻見張家堆上許多貨,張彀還立在門前收貨,婦人立在簾邊。這張二且是生得標致,與張青那裏有一毫相像。吳爚見了,越覺羞慚。

柳姬依舊歸韓子,叱利應羞錯用心。

差人打合吳爚,尋了一個三府鄉親,倒討上河,說要在王氏身上追這七十兩銀子。分上進去,三府道:“他七十兩銀子再不要提起罷了。隻要得王秀才不來作對,說你誆騙,還去惹他?”但是上司批發,畢竟要歸結,止可為他把事卸在張青身上,具由申覆。隻這樣做,又費兩名水手。三府為他具由,把誆騙都說在張青身上,照提緝獲。吳爚不體來曆,罰穀,事完也用去百十兩。正是:

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羶,當時街坊上編上一個 〔掛枝兒〕道:

吳朝奉,你本來極臭極吝。人一文,你便當做百文。又誰知,落了煙花穽。人又不得得,沒了七十金。又惹了官司也,著甚麼要緊!

總之,人一為色欲所迷,便不暇致詳,便為人愚弄。若使吳君無意於婦人,棍徒雖巧,亦安能誆騙得他?隻因貪看婦人,弄出如此事體,豈不是一個好窺瞷良家婦女的明鑒?古人道得好:他財莫要,他馬莫騎。這便是個不受騙要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