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見慣,日複一日的。這是帶有演出性質,程式化的,雖然燦爛奪目,五色繽紛,可卻是俗套。霓虹燈翻江倒海,櫥窗也是千變萬化,其實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麵具的人,開露天派推的人,笑是應酬的笑,言語是應酬的言語,連俗套都稱不上,是俗套外麵的殼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們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麵目劃一,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實裏麵卻是花樣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數,摸不著門檻。隔一堵牆就好比隔萬重山,彼此的情節相去十萬八千裏。有誰能知道呢?弄堂裏的無頭案總是格外的多,一樁接一樁的。那流言其實也是虛張聲勢,認真起來又不管用了,還是兩眼一抹黑。弄堂裏的事又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有個公斷,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攪稀泥。弄堂裏的景色,表麵清楚,裏頭亂成了一團麻,剪不斷,理還亂。在那窗格子裏的人,都是當事人,最為糊塗的一類,經多經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類,睜眼瞎一樣的。明眼的是那會飛的畜生,它們穿雲破霧,且無所不到,它們真是自由啊!這自由實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為它們熟視無睹,它們銳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別的非同尋常的事情,它們的眼光還能夠去偽存真,善於捕捉意義。它們是非常感性的。它們不受陳規陋習的束縛,它們幾乎是這城市裏唯一的自然之子了。它們在密密匝匝的屋頂上盤旋,就好像在廢墟的瓦礫堆上盤旋,有點劫後餘生的味道,最後的活物似的。它們飛來飛去,其實是帶有一些絕望的,那收進眼瞼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觀的色彩。

應當說,這城市裏還有一樣會飛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卻是媚俗的,飛也飛不高的。它們一飛就飛到人家的陽台上或者天井裏,啄吃著水泥裂縫裏的殘湯剩菜,有點同流合汙的意思。它們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被人趕來趕去,也是自輕自賤。它們是沒有智慧的,是鳥裏的俗流。它們看東西是比人類還要差一等的,因它們沒有人類的文明幫忙,天賦又不夠。它們與鴿子不能同日而語,鴿子是靈的動物,麻雀是肉的動物。它們是特別適合在弄堂裏飛行的一種鳥,弄堂也是它們的家。它們是那種小肚雞腸,嗡嗡嚶嚶,陷在流言中拔不出腳的。弄堂裏的陰鬱氣,有它們的一份,它們增添了弄堂裏的低級趣味。鴿子從來不在弄堂底流連,它們從不會停在陽台、窗畔和天井,去諂媚地接近人類。它們總是淩空而起,將這城市的屋頂踩在腳下。它們撲啦啦地飛過天空,帶著不屑的神情。它們是多麼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則它們怎麼會再是路遠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們是人類真正的朋友,不是結黨營私的那種,而是了解的,同情的,體恤和愛的。假如你看見過在傍晚的時分,那竹梢上的紅布條子,在風中揮舞,召喚鴿群回來的景象,你便會明白這些。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帶有孩子氣的默契。它們心裏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鴿群是這城市最情意綿綿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較為明麗的景象,在屋頂給鴿子修個巢,晨送暮迎,是這城市的戀情一種,是城市心的溫柔鄉。

這城市裏最深藏不露的罪與罰,禍與福,都瞞不過它們的眼睛。當天空有鴿群驚飛而起,盤旋不去的時候,就是罪罰禍福發生的時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陽下驟然聚起的雨雲,還有太陽裏的斑點。在這水泥世界的溝壑襇褶裏,嵌著多少不忍卒目的情和景。看不見就看不見吧,鴿群卻是躲也躲不了的。它們的眼睛,全是被這情景震驚的神色,有淚流不出的樣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阡陌交錯的弄堂,就像一個大深淵,有如蟻的生命在作掙紮。空氣裏的灰塵,歌舞般地飛著,做了天地的主人。還有瑣細之聲,角角落落地灌滿著,也是天地的主人。忽聽一陣鴿哨,清冽地掠過,裂帛似的,是這沉沉欲睡的天地間的一個清醒。這城市的屋頂上,有時還會有一個飛翔的東西,來與鴿群做伴,那就是風箏。它們往往被網狀的電線扯斷了線,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後掛在屋脊和電線杆上,眼巴巴地望著鴿群。它們是對鴿子這樣的鳥類的一個模擬,雖連麻雀那樣的活物都不算,卻寄了人類一顆天真的好高騖遠的心。它們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蕩子的手,浪蕩子也是孩子,是上了歲數的孩子。孩子和浪蕩子牽著它們,拚命地跑啊跑的,要把它們放上天空,它們總是中途夭折,最終飛上天空的寥寥無幾。當有那麼一個混入了鴿群,合著鴿哨一起飛翔,卻是何等的快樂啊!清明時節,有許多風箏的殘骸在屋頂上遭受著風吹雨打,是殉情的場麵。它們漸漸化為屋頂上的泥土,養育著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時也有乘上雲霄的掙斷線的風箏,在天空裏變成一個黑點,最後無影無蹤,這是一個逃遁,懷著誓死的決心。對人類從一而終的隻有鴿子了,它們是要給這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飛翔。這城市像一個幹涸的海似的,樓房是礁石林立,還是擱淺的船隻,多少生靈在受苦啊!它們怎麼能棄之而去。鴿子是這無神論的城市裏神一般的東西,卻也是誰都不信的神,它們的神跡隻有它們知道。人們隻知道它們無論多遠都能泣血而歸。人們隻是看見它們就有些喜歡。尤其是住在頂樓的人們,鴿子回巢總要經過他們的老虎天窗,是與它們最為親近的時刻。這城市裏雖然有著各式廟宇和教堂,可廟宇是廟宇,教堂是教堂,人還是那弄堂裏的人。人是那波濤連湧的弄堂裏的小不點兒,隨波逐流的,鴿哨是溫柔的報警之聲,朝朝夕夕在天空長鳴。

現在,太陽從連綿的屋瓦上噴薄而出,金光四濺的。鴿子出巢了,翅膀白亮白亮。高樓就像海上的浮標。很多動靜起來了,形成海的低嘯。還有塵埃也起來了,煙霧騰騰。多麼的騷動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醞釀著成因和結果,已經有激越的情緒在穿行不止了。門窗都推開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陳舊的空氣流出來了,交彙在一起,陽光變得混濁了,天也有些暗,塵埃的飛舞慢了下來。空氣裏有一種糾纏不清在生長,它抑製了激情,早晨的新鮮沉鬱了,心底的衝動平息了,但事端在繼續積累著成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太陽在空中渡著它日常的道路,移動著光和影,一切動靜和塵埃都已進入常態,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雲淡,鴿群也沒了影。

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每天早上,後弄的門一響,提著花書包出來的,就是王琦瑤;下午,跟著隔壁留聲機哼唱《四季歌》的,就是王琦瑤;結伴到電影院看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瑤;到照相館去拍小照的,則是兩個特別要好的王琦瑤。每間偏廂房或者亭子間裏,幾乎都坐著一個王琦瑤。王琦瑤家的前客堂裏,大都有著一套半套的紅木家具。堂屋裏的光線有點暗沉沉,太陽在窗台上畫圈圈,就是進不來。三扇鏡的梳妝桌上,粉缸裏粉總像是受了潮,有點黏濕的,生發膏卻已經幹了底。樟木箱上的銅鎖鋥亮的,常開常關的樣子。收音機是供聽評彈、越劇,還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難調,絲絲拉拉地響。王琦瑤家的老媽子,有時是睡在樓梯下三角間裏,隻夠放一張床。老媽子是連東家洗腳水都要倒,東家使喚她好像要把工錢的利息用足的。這老媽子一天到晚地忙,卻還有工夫出去講她家的壞話,還是和鄰家的車夫有什麼私情的。王琦瑤的父親多半是有些懼內,被收伏得很服帖,為王琦瑤樹立女性尊嚴的榜樣。上海早晨的有軌電車裏,坐的都是王琦瑤的上班的父親,下午街上的三輪車裏,坐的則是王琦瑤的去剪旗袍料的母親。王琦瑤家的地板下麵,夜夜是有老鼠出沒的,為了滅鼠抱來一隻貓,房間裏便有了淡淡的貓臊臭的。王琦瑤往往是家中的老大,小小年紀就做了母親的知己,和母親套裁衣料,陪伴走親訪友,聽母親們喟歎男人的秉性,以她們的父親作活教材的。

王琦瑤是典型的待字閨中的女兒,那些洋行裏的練習生,眼睛覷來覷去的,都是王琦瑤。在伏天曬黴的日子裏,王琦瑤望著母親的墊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妝的。照相館櫥窗裏婚紗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後的王琦瑤。王琦瑤總是閉花羞月的,著陰丹士林藍的旗袍,身影嫋嫋,漆黑的額發掩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王琦瑤是追隨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前,是成群結隊的摩登。她們追隨潮流是照本宣科,不發表個人見解,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盤信托的。上海的時裝潮,是靠了王琦瑤她們才得以體現的。但她們無法給予推動,推動不是她們的任務。她們沒有創造發明的才能,也沒有獨立自由的個性,但她們是勤懇老實,忠心耿耿,亦步亦趨的。她們無怨無艾地把時代精神披掛在身上,可說是這城市的宣言一樣的。這城市隻要有明星誕生,無論哪一個門類的,她們都是崇拜追逐者;報紙副刊的言情小說,她們也是傾心相隨的讀者。她們中間出類拔萃的,會給明星和作者寫信,一般隻期望得個簽名而已。在這時尚的社會裏,她們便是社會基礎。王琦瑤還無一不是感傷主義的,也是潮流化的感傷主義,手法都是學著來的。落葉在書本裏藏著,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們自己把自己引下淚來,那眼淚也是順大流的。那感傷主義是先做後來,手到心才到,不能說它全是假,隻是先後的順序是倒錯的,是做出來的真東西。這地方什麼樣的東西都有摹本,都有領路的人。王琦瑤的眼瞼總是有些發暗,像罩著陰影,是感傷主義的陰影。她們有些可憐見的,越發的楚楚動人。她們吃飯隻吃貓似的一口,走的也是貓步。她們白得透明似的,看得見淡藍經脈。她們夏天一律的疰夏,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窩,她們需要吃些滋陰補氣的草藥,藥香彌漫。這都是風流才子們在報端和文明戲裏製造的時尚,最合王琦瑤的心境,要說,這時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瑤和王琦瑤是有小姊妹情誼的,這情誼有時可伴隨她們一生。無論何時,她們到了一起,閨閣生活便撲麵而來。她們彼此都是閨閣歲月的一個標記,紀念碑似的東西;還是一個見證,能挽留時光似的。她們這一生有許多東西都是更替取代的,唯有小姊妹情誼,可說是從一而終。小姊妹情誼說來也怪,它其實並不是患難與共的一種,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種,它無恩也無怨的,沒那麼多的糾纏。它又是無家無業,沒什麼羈絆和保障。要說是知心,女兒家又有多少私心呢?她們更多隻是個做伴,做伴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做伴,不過是上學下學的路上。她們梳一樣的發式,穿一樣的鞋襪,像戀人那樣手挽著手。街上倘若看見這樣一對少女,切莫以為是一胎雙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誼,王琦瑤式的。她們相偎相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題大作的,然而她們的表情卻是那樣認真,由不得叫你也認真的。她們的做伴,其實是寂寞加寂寞,無奈加無奈,彼此誰也幫不上誰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變得很純粹了。每個王琦瑤都有另一個王琦瑤來做伴,有時是同學,有時是鄰居,還有時是在表姐妹中間產生一個。這也是她們平淡的閨閣生活中的一個社交。她們的社交實在太少,因此她們就難免全力以赴,結果將社交變成了情誼。王琦瑤們倒都是情誼中人,追求時尚的表麵之下有著一些肝膽相照。小姊妹情誼是真心對真心,雖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個王琦瑤出嫁,另一個王琦瑤便來做伴娘,帶著點憑吊的意思,還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是甘心襯托的神情,衣服的顏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臉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層的,什麼都是偃旗息鼓的,帶了一點自我犧牲的悲壯,這就是小姊妹情誼。

上海的弄堂裏,每個門洞裏,都有王琦瑤在讀書,在繡花,在同小姊妹竊竊私語,在和父母慪氣掉淚。上海的弄堂總有著一股小女兒情態,這情態的名字就叫王琦瑤。這情態是有一些優美的,它不那麼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親可愛的。它比較謙虛,比較溫暖,雖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討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夠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譜寫史詩,小情小調更可人心意,是過日子的情態。它是可以你來我往,但也不可隨便輕薄的。它有點缺少見識,卻是通情達理的。它有點小心眼兒,小心眼兒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還有點耍手腕,也是有趣的,是人間常態上稍加點裝飾。它難免有些村俗,卻已經過文明的淘洗。它的浮華且是有實用作底的。弄堂牆上的綽綽月影,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夾竹桃的粉紅落花,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紗窗簾後頭的婆娑燈光,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那時不時竄出一聲的蘇州腔的柔糯的滬語,念的也是王琦瑤的名字。叫賣桂花粥的梆子敲起來了,好像是給王琦瑤的夜晚數更;三層閣裏吃包飯的文藝青年,在寫獻給王琦瑤的新詩;露水打濕了梧桐樹,是王琦瑤的淚痕;出去私會的娘姨悄悄溜進了後門,王琦瑤的夢卻已不知做到了什麼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瑤的緣故,才有了情味,這情味有點像是從日常生計的間隙中迸出的,牆縫裏的開黃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遺漏下來的,無心插柳的意思。這情味卻好像會洇染和化解,像那種苔蘚類的植物,沿了牆壁蔓延滋長,風餐露飲,也是個滿眼綠,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間那一股掙紮與不屈,則有著無法消除的痛楚。上海弄堂因為了這情味,便有了痛楚,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瑤。上海弄堂裏,偶爾會有一麵牆上,積滿了鬱鬱蔥蔥的爬山虎,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是情味中的長壽者。它們的長壽也是長痛不息,上麵寫滿的是時間的字樣,日積月累的光陰的殘骸,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這是長痛不息的王琦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