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牆角傳來聲,情夢倏地瞪大了眼,吃驚地看著菱花鏡中映出的奇詭現象——牆角的木板掀起,一個一尺高的木偶小人走了進來,模樣酷似偃師進獻周穆王的“能倡者”,跳著滑稽的舞步逐漸靠向窗口,攀上窗台。
木偶小人衝她招了招手,便跳出窗外。
情夢又驚又奇,跑到窗邊,見那木偶小人正蹦蹦跳跳往竹林跑去。她滿心好奇,挽起裙擺躍出窗外,追著木偶小人進入茂密的竹林。
竹林盡頭是刀削般光滑的峭壁,木偶小人站在峭壁下,敲門似的敲一敲石壁,峭壁左下角“卡勒勒”響動,突然裂開一個黑乎乎的門洞,木偶小人蹦蹦跳跳跑了進去。
情夢身形一掠,在門洞閉上的一刹那掠了進去。
門洞內黑乎乎的,摸索著向下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了一線亮光,覓著光線走出黑乎乎的洞體,豁然呈現在眼前的一幕奇妙景致令情夢突然窒息在那裏,久久不能回神。
奇峰峭壁後麵竟是中空的,別有一番天地!縷縷陽光在葫蘆口大小的洞頂照進來,四處都是乳白色瑩瑩發光的玉石,一條銀光發亮的瀑布飛流直下,水珠晶瑩四濺,二十八口池塘連綿一氣,池水盈溢,溶溶曳曳。盞盞荷花燈飄在池中,九曲回廊架在水麵上,座座水榭玲瓏精致。
瀑布一側有一塊突起的巨大石坪,坪上有座小屋,屋子四麵都是窗,十幾扇窗戶往外吹出片片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石坪下一片梅林中。
林中臘梅竟已怒放!
中秋時節,此處居然飄雪綻梅,咄咄怪事!
梅花清影中一座翠亭,一縷翠煙縈繞亭中,一層似煙如霧的白紗垂籠,紗簾後麵蕩出錚錚琴音,音色空靈脫俗,如陽光下漸漸消融的白雪,融作涓涓細流,時而有水珠叮叮咚咚——好一曲《陽春白雪》!
琴聲繚繞在這奇妙的空間,營造出一個美妙空靈的勝境,情夢深深陶醉其中。
琴聲略停,紗簾內傳出一個雪般冰涼酥脆的聲音:“貴客遠道而來,何不入亭中一坐!”
情夢目光癡然,遊魂似的穿過梅林,等她回過神來時,人已坐在亭中石凳上。
白紗悠悠飄蕩,隱約可見紗簾內一個雪白纖盈的身影,一聲輕歎自簾內飄出:“姑娘穿一身嫁衣,今日是要與如意郎君拜堂成親嗎?”
情夢凝目看著紗簾內隱約的人影,笑道:“不錯!隻是方才一個木偶小人將我引來此處,我才知天下第一樓內別有洞天!”
紗簾內的人撥了撥琴弦,幽幽歎道:“女兒家這一生隻盼能嫁個有情郎,隻可惜天底下專情的男子太少,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
情夢微訝,正想發問,紗簾內的人似已猜到她心中的疑惑,幽幽道:“你定是覺得奇怪,定是想問一樓當中為何會有這個隱秘之所。”
“不錯!本宮甚是好奇,還想請教姑娘,此間主人是誰?”
“此間主人嗎……”簾內之人輕笑,“想見她不難,撩開這層紗簾即可!”
情夢卻不急著撩起紗簾,眸光一轉,她拉動了簾側一根銀絲,紗簾卷了上去,她也終於看清了簾內撫琴的女子!
先前聞得琴聲,她已在猜測:能彈出如此美妙空靈之音的人必然不俗。此刻,一眼望去,她竟瞧得呆住了。
紗簾內一張琴案,案上除了一具焦尾古琴,還有茶具器皿。琴案後麵端坐著一位佳人,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烏黑柔亮的秀發直垂至足踝。
這女子宛如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雲中仙子,素淨潔白的縞衣沒有丁點佩飾,清雅脫俗;她又如空中飄下的一片雪花,含著透明的脆弱,招人憐愛。
這樣一個美得脫俗的女子,這樣一個透明脆弱的女子,是會令天下無數男人為之傾心的,這樣的女子似是理應被人捧在手心裏萬般憐愛、嗬護的。但,令情夢瞧得呆住的卻是她的眼睛,一雙琉璃般漂亮迷人的眸子,穿過琉璃表層的光澤,裏麵卻似千年冰珠凝結成的,透明的冰冷,不含一絲情感,如若再凝神細看,透明的冰珠深層竟有靈光閃動,變幻的靈光,充滿靈動的智慧。
這個女子看似白雪般清雅脫俗,帶著分惹人憐愛的透明的脆弱,但看著她的眼睛,情夢竟感到陣陣戰栗,這樣一雙漂亮透明的眼睛,卻又這樣的冰冷無情,還隱藏了很深的心機,不可捉摸,令人難以設防的心機——這個女子實不簡單啊!
柔密翹曲的睫羽扇合,半掩了一雙琉璃眸子,柔蔥蘸雪的雙手十指根根似玉,美得毫無瑕疵,指尖微撥,撩逗琴弦,漫不經心撥出的音色卻如牽夢縈魂般纏綿入骨,顫動的絲弦折出銀光,映在那張賽雪欺霜的容顏上,宛如封上了一層銀色堅冰,冰清的肌膚美是美到了極點,但看起來倒像一尊冰雕,漠然冰冷的神情不帶一絲生動的氣息。她帶著這樣的表情,卻彈奏出如此纏綿的音色,錯非琴藝嫻熟,便是這女子的內心過於複雜,令人無法從表麵讀懂她!
情夢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手,這雙柔蔥蘸雪、美得毫無瑕疵的手,有些眼熟!
女子撫弄琴弦,以雪般冰涼酥脆的聲音說道:“看得到紗簾一側如此細微的一根銀絲,姑娘好縝密的心思!”
情夢眨動了一下眼睛,道:“彈得出瑤池仙曲之音,姑娘好精湛的琴藝!”
十指按住琴弦,女子抬頭望著她,“這一襲新嫁衣穿在姑娘身上很是好看,姑娘如若嫁人為妻,想必會是一位溫良賢淑的好妻子!”
情夢目不交睫地凝視這縞衣女子,道:“看姑娘談吐氣質,如若嫁人為妻,想必會是一位不同流俗仙妻!”
好嘛,這二人竟相互稱讚起對方來。
女子纖指一撩,輕攏雲發,撩帶出令人挹之無盡的幽韻冷香,“姑娘身處奇境,卻一味從容鎮定,果不愧為一宮之主!”
情夢微訝,“姑娘怎知我……”
“不要再喚我姑娘了,我已非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十指在琴弦上撥出一串淒婉憂傷的音色,撫琴女子顰眉一歎,“孀婦已寡居多年,今日見姑娘一身嫁衣,我、我心中委實淒悵……”
“夫人!”情夢改了口,看撫琴女子一身縞素,耳畔隱隱回蕩起金半開曾提點過的一句話:萬莫對樓中一個守喪寡居的女子起憐憫之心!
正因金半開之前提點過,此時她心中有了三分警惕,卻還有七分好奇,“尊夫既已亡故,夫人還為他守喪多年,幽居於此潔身自好,足見夫人對亡夫用情至深,至今定也念念不忘,卻不知這世間有哪個男子能娶得如夫人這般不俗的女子?”
女子沒有抬起頭,看不到臉上的表情,隻聽得冰冷依舊的聲音幽幽道出一句令情夢大吃一驚的話:“亡夫?誰說我的丈夫已死了?”
“尊、尊夫沒死?”情夢指著她身上的縞衣,吃吃道,“那、那夫人為何穿這一身縞素?”
“我本以為他已死了,怎料他卻沒有死,不過他是活不了多久的!”女子拾起墊子旁一截竹子,撥弄竹子上開出的幾朵白花,幽幽道,“你看,這開了花的竹子還能活嗎?”
丈夫沒死,這女子居然先穿起縞素,以孀婦自居,豈不是刻意詛咒丈夫早日歸天嗎?
情夢很是不解,“本宮實是不明白,夫人若是深愛尊夫,為何尊夫活在人世,夫人卻穿這身縞素?夫人若是不愛尊夫,為何還要寡居於此?以夫人才貌,另覓佳偶絕非難事!”
“另覓佳偶?”女子盈盈淺笑,“這世間,除了我的父親,再沒有人能比得過他!”
“既如此,夫人就該珍惜夫妻情分,何故披這縞素一人在此幽居?”
“他雖還活著,但在我心中他早就該死了!”竹子卡嘣一聲斷作兩截,女子眼中迸射出縷縷寒芒,冰冷的語聲含著切齒的恨意,“昔日他曾奪去我最親的人的性命,如今他已不把我當做他的妻子,還要娶別的女子為妻!你可知我有多麼恨他?我好恨!恨得心都要滴出血來!他該死!他要娶的女子更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