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敞開著,布縭走到桌邊坐下,斟了一盞茶,悠然淺啜一口,“可惜此間沒有錚弦,不然,夫郎聽妾身彈奏一曲,心中煩惱就能煙消雲散。”
葉飄搖不言不動地看著她,似是瞧得癡了。
如夢似幻的烏發白衣,帶著雪般透明的脆弱,笑彎彎的眸子,那漂亮的琉璃色澤,透明得似乎超脫了俗世塵煙,琉璃深處時而掠過的奇詭靈光,是他無論如何也讀不懂、看不透的。
片刻之後,於堂主押著一人匆匆進入房中。
葉飄搖轉眸望去,一顆心幾乎跳出腔來——被押入房中的人竟是情夢!
此刻,她身上的喜袍早已換了,仍是一襲緗素裙裳,雙手雙腳都已銬上了沉重的鎖鏈,嘴巴也被布帕堵住了。被人押著進入這個房間後,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坐在床沿的葉飄搖,而後兩隻眼睛冒火地瞪著在一旁閑閑喝茶的布縭。
布縭卻連看都不去看情夢一眼,她一直在盯著葉飄搖,他見到情夢時,臉上除了驚訝、詫異,居然沒有丁點喜悅之色,他的神態表現令她十分滿意,放下茶盞,她笑盈盈地走到他麵前,從袖中掏出一物,是一柄鯊魚皮鞘、柄鑲明珠的短小匕首,一按啞簧,匕首出鞘,一片森寒直迫眉睫,將她的臉映成了鐵青色。
她把這柄匕首塞入他的手中,一字一字道:“你隻需將匕首插入她的胸膛,一切煩惱就會煙消雲散!記住,隻有死人才不會胡亂造謠,毀人名譽!”
他怔怔地看著塞入手中的匕首——魚腸短刃嗬!胸口隱隱痛了一下,持刃的手顫了顫,匕首差點脫手跌落。
布縭伸過手來輕輕托住他微顫的手,顰眉道:“方才你已將心中煩惱的事訴與妾身聽,妾身理當為你分憂,你若下不了手殺她,就由妾身代勞吧!”
她的手,柔若無骨,但他知道,這雙美麗的手實是冰冷無情的,透過柔弱的表象,裏頭隱藏的卻是一副鐵石心腸!
他推開她的手,揚眉一笑,“區區一樁小事,何需樓主親自代勞?”
他握緊了匕首,霍然站起,一步步逼近情夢。
情夢隻在聽到“樓主”二字時,眸光微微閃動一下,但看到葉飄搖持刃步步逼近,她竟閉上了眼睛。
布縭本以為情夢此時定會害怕恐懼或者憤恨,但情夢居然閉上了雙眼,這令她多少有些失望,但下一刻,她又有些興奮了,她看到葉飄搖的眸中已有了殺機!
他突然縱身過去,手中的匕首正朝著情夢的頸子刺出!
危機迫在眉睫,情夢居然仍閉著眼睛,動也不動。
布縭卻已興奮地握緊了雙手,隻覺心中一股恨意隨著那柄刺出的魚腸短刃一點點發泄出來,她要親眼看著情夢死在最愛的人手中!
劍尖稍稍觸及情夢頸上的肌膚,忽又奇詭地偏折出一道彎弧,繞過頸子,劍芒一掠,竟將立在情夢背後的於堂主身上的穴道封死了,利刃回轉,鏘的一聲,快捷利落地斬斷了情夢身上的鎖鏈!鎖鏈一除,情夢折身掠出門外,駢指一點,將門外兩個丫鬟的穴道一封,掠回房中,反鎖房門。
二人的動作一氣嗬成,配合得天衣無縫,布縭直到此時還愣愣地站著,剛才突然發生的一切,在她看來有些不真實,“你、你們……”她指著那兩個人,簡直已說不出話來。
那二人此時居然手牽手站在一起,笑嘻嘻地看著她。
“好!很好!你們居然早有預謀,合起來蒙騙我!”布縭已氣得渾身發抖。
“你說的不對!”情夢笑微微地看著她,“我原先確實不知你就是天下第一樓的樓主,早上在翠亭見到你時,我還沒猜出你的身份,直到跌入陷阱,聽到你叫出我的名字,我才知道原來你就是布縭!當年綠林盟盟主的女兒,如今的一樓樓主玉宇清澄,真是失敬、失敬啊!”
布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盈滿淚花,淒淒怨怨地望著葉飄搖,“夫郎,你下不了手殺她也就罷了,為何還反過來助她?你這樣做,豈不是傷妾身的心嗎?”
葉飄搖持著魚腸短刃,左手一下一下敲彈匕首,鋒利短小的劍身竟被他一截截地敲斷,“當年你手持這柄魚腸劍毫不留情地刺入我的胸口時,你我的夫妻情份就已斷了,你此時還來喚‘夫郎’,我受之不起!我的妻子是身邊這個人,而不是你!”他凝目望著她,依舊的縞衣,依舊的容顏,與昔日銘在腦海裏的影像重疊,胸膛裏很重要的東西卻不再破碎地疼痛,因為它已交給了另外一個女子保管。
“葉某如今的妻子雖然容貌才學、身份地位皆不如你,但有一樣你卻遠遠不及她,你沒有她的善良真誠與寬容,你從來不曾敞開心扉去真正愛一個人,而她,她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但對我情如秋水,她給予我的是真實的幸福,這一點,你永遠無法做到!在葉某眼中,她才是我一直渴求的、珍愛的妻!”
“好!很好!”布縭臉色變得鐵青,“你居然記得以前的事,原來你並沒有服下忘情丹!”
“你以為服了忘情丹的人就能忘情了嗎?”葉飄搖搖一搖頭,“有些記憶是不可磨滅的。”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他恢複了記憶,對不對?”布縭直勾勾地盯著情夢,恨得心頭都已滴出血來,“你們一直在小樓裏演戲,裝得像一對怨偶,原來都是騙人的,你們是故意演給我看的,對不對?”
看她氣得要死,情夢卻風輕雲淡地笑了笑,“你又說錯了,這幾日一直都是他故意和我鬧別扭的,他明明已記起了我的名兒,卻一直瞞著我。他呀,時不時就像隻悶葫蘆,把話藏在心裏,我卻知道他隻是怕我擔心,他怕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馬腳,會給我招來禍端,更怕你看到他與我親密無間後,會忍不住暗下毒手殺害我!俗話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為了保護我,他才騙你一回,比起你騙他三年的真情,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布縭盯著她,心中雖已恨極,臉上卻露出笑意來,“情夢,看來是我小覷了你,但你也別得意,凡是屬於我的東西,終究逃不出我的掌心,你的葉郎,很快就將變成我的標本!你若想讓他活著,就跪下來,跪下來求我,讓我看到你的眼淚,說不定我會心軟的。”
情夢陡然懸起了一顆心,慌忙探一探葉飄搖的腕脈,不安地問:“她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麼?”
葉飄搖泰然無懼,平靜而淡然地道:“方才我故意氣她,隻想讓她自個兒放你出來,她受不了這氣,就斟了一盞茶讓我喝。或許,她已在茶中做了手腳。”
情夢臉色大變。
布縭卻略微皺起了眉頭,仔細看了看葉飄搖的印堂,心中有了幾許疑慮,“你……難道沒有中毒?”
葉飄搖指了指床腳,“你端給我的茶,我都倒在袖子裏,摔到床腳去。”
布縭看了看床腳一攤水痕,幽幽一歎,“看來你早有防備之心,你也早已猜到我就是一樓樓主了是嗎?”
她本是聰明人,靜下心來一想,什麼都明白了——他如若猜不到,住在這小樓十多天,根本無須演戲給丫鬟看,他早就知道丫鬟會日日向她彙報他們的一舉一動,他故意裝作失憶,不就是想讓她放鬆警惕,而後主動現身嗎!
她靜下心來,不慌不忙地坐到床沿,淺淺一笑,“我隻是不明白哪裏出了岔子,讓你瞧出破綻的?”
葉飄搖微歎,“你辦事向來步步為營,隻是難以做到天衣無縫!你曾讓水蚨以一塊白絹將我引至那間黑色小屋,但那時,我還沒有猜到一樓樓主就是你,直到……”他指了指被封住穴道,口不能言,動也動不了的於堂主,“直到在一樓迎客廳內見到這個人,我才知道武林中人人交口稱讚的那個聰穎絕倫的天下第一樓樓主就是你!”
他猛地掀去於堂主的烏紗鬥笠,鬥笠下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隻是臉頰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手上也有一道同樣的傷疤,“他這兩道傷疤是我當年連挑綠林盟二十七寨時,留給他的劍傷!他本是你父親收的義子,也是你的義弟,他既然在這裏,定是跟隨了你!”
情夢亦是了悟:“原來一直是你在暗中精心設局,先是操縱他的神誌,想讓他與我互相殘殺,而後令他忘情,拆散我二人……你如此傷他,心腸實是狠毒!”
“無毒不丈夫!這是父親時常在我耳邊說的一句話!”
布縭飄然走至窗前,開了窗。窗外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蕭瑟秋風灌入窗內,吹亂了她的發絲,雪白的衣裳在風中輕舞。
葉飄搖看著站在窗前的這個纖盈的身影,心中猛然領悟——布縭嗬布縭!這個容貌脫俗的美麗女子實不該生在布家!作為綠林盟盟主、一代梟雄布正為的女兒,實是她的不幸!
她的父親已早早地在她幼小的心靈裏播種下一棵泛黑歪扭的芽,這個梟雄隻教會女兒如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給她的是一副狠毒且硬如鐵石的心腸!而她的那些師父,賦予了她常人所不及的卓絕才學、旁門玄機,他們培養了她的聰明才智!但她身處的環境——一個人住的宅子,與世隔絕的孤獨環境,養成她似是超脫俗塵的冷漠孤僻且自私的古怪性格!
她所喜歡的東西總是被父親殘忍地毀滅,因此,她有意無意流露的脆弱、無助,隻是為了掩蓋心中的恐懼,就像一個懼怕失去自己所喜歡的玩具的小孩,會傷心地哭泣,流露出惹人憐愛的脆弱與無助!因此,當她懼怕失去喜歡的東西時,就把這些有生命的東西殘忍地製作成標本,之後還能露出天真的笑,不屬於二十多歲婦人的病態的天真,真實地顯露了她複雜扭曲的心態!
直到今日,他才透過她美麗的表象,真正地了解了她!
“縭兒!”
熟悉的呼喚令窗邊的人兒渾身一顫,霍地轉身,驚愕交集地望著那個曾經與她日夜廝守的夫郎,“你、你叫我什麼?”
“縭兒!”他柔聲道,“放下仇恨吧!做一個平凡的女子,或許你會活得比現在更輕鬆些。”
“平凡?我是布正為的女兒,生來就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她獨自站在窗前,宛如冷漠孤傲的白衣仙子,“我早已回到一樓當中,你知道我為什麼直到今日才肯露麵嗎?”
葉飄搖沉默片刻,歎道:“今日是中秋!”
“不錯!六年前的中秋節,父親突然來告訴我,他要去紅葉山忘塵軒與平生唯一的一個勁敵做生死決鬥!父親說‘蒼天注定我與不敗神話不能共存於世,此次決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若死了,你要記得為我報仇,讓不敗神話徹底毀滅,痛苦地毀滅!’當時,我絕不相信世上還有人能贏得了我的父親,那年的中秋夜,我準備了好多月餅,一個人靜靜地等著,等著父親得勝歸來!
“但是,我等了整整一夜,沒有等到他回來。人人都在家中慶團圓的中秋夜,竟成了我與父親天人永絕的日子!綠林盟瓦解了,我的家也沒了……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他是我的天,是我心中的巨人,他卻被一個我從來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奪去了,我好恨!我發誓定要讓那個男子付出代價,痛苦地毀滅!”
布縭臉上布滿了憎恨,纖細的頸子上根根青筋都暴突出來,銀牙用力地挫咬。
葉飄搖沉默良久,長歎:“那時我年輕氣盛,滿腔正氣,隻認為綠林盟做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正與邪誓不兩立!何況,那日是他自己持劍尋上門來,實力相當的高手決鬥,刀劍無眼,免不了有所傷亡。”
“正邪不兩立?”布縭突然仰頭大笑,披散的長發在風中飛揚,“你難道不知道,正與邪本就共存於世,千百年來,誰也無法將另一方徹底消滅!”
情夢幽幽一歎:“不錯!正與邪,光與暗,不但共存於世,也共存於一個人的心中!若是有良知的人,自然能壓製住心中偶爾冒出的邪念,做到仰俯無愧天地!你的父親執意走邪道,做盡了傷天害理的事,人神共憤!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怪得了哪個?”
“不論他有多壞,他終究是我的父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在心中醞釀了無數個計策,圖謀報複!那一年的冬天,我終於見到了那個奪去我的親人、毀了我的家的男人!”布縭的眼神變得迷惘,“我見到他時,才知這個男子居然比我的父親更出色!這樣的男子如若能臣服在我的裙下……如若能與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男子相處一段時日,定會令人感到愉快的!因此,我否決了之前醞釀的所有計策,在紅葉山忘塵軒中住了下來,與他朝夕相處,那段日子真的好快樂、好快樂……”
情夢看著露出些許笑容的她,又看看身畔的人兒,見他神色飄忽,似在追憶往事,她歎了口氣,“朝夕相處難免日久生情,既然與他一同生活的日子很快樂,為何不讓這快樂持續下去?”
布縭臉上又浮現異常興奮的紅暈,格格笑道:“持續?不!我原本就不是來與他過日子的!我有耐心讓他整個人、整顆心,包括靈魂都完完全全屬於我,讓他快樂得如同做著一場美妙的夢時,再把他推入痛苦的深淵!讓這麼出色的男人在我手中毀滅,多麼了不起的計策!”她突然張開雙臂,衝天空大喊,“父——親——你看到沒有?你所培養的女兒才是天之驕子,沒有人能敵得過她!綠林盟雖然毀了,女兒也能再創立一個比綠林盟更強大、足以睥睨江湖的天下第一樓!你說過,無毒不丈夫!女兒雖是一介女流,卻能比天下任何一個男子做得更出色!我想要的,哪怕是整個天下,都如囊中取物!”
葉飄搖輕輕歎了口氣。
情夢瞪著仰天狂笑的女子,心頭陣陣發怵:布正為費盡心思栽培的女兒,居然是這個樣子!她是仙、是神、是鬼、是怪,但她絕不是一個人,一個正常人!
“得到天下又如何?到了現在你還是孤單一人,你快樂嗎?”情夢問。
笑聲如飛流直下的瀑布突然被硬生生地截斷,幹涸於半空中。布縭緩緩放下手臂,轉身直勾勾地盯著葉飄搖,蒼白的唇顫抖著,眸子裏突然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夫郎……夫郎……妾身直到離開你,才開始漸漸思念你,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不敗神話,我找了許久,找不到可以代替你的人,你是特別的,我想到你時,心中好恨好恨,可是一天不想你,我心裏又空蕩蕩的。如果……如果能把你找回來,做成標本,一定是我收集的標本中第二個最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