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在一旁連喚幾聲,如兗驀然回神,暗自鬆開拳頭,才發現手心裏竟攥出了一把汗,心口猶有餘悸——僅僅隔了三載,他竟看不穿那人的心思了,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眸裏所蘊藏之物,如泛漾在明澈水鏡上的萬點星光,忽明忽暗、時隱時現,不可捉摸!
鑾駕穿過九龍門,再行一段路,進入正德殿東門,卸下金輦,天子斥退左右,大步邁入殿內。
東方天寶緊隨而入,反手關上門後,他背對著天子,輕聲問:“此番朝中議事,皇上似乎不想招臣入京?事隔三年,您還是不願見我?”二人獨處一室,他卸下了佯癲之態,似乎又流露出了三年前那種率真且毫無隱諱的坦蕩個性,他的語聲輕悠中略含惆悵。
“不……”天子心口一緊,翕張著唇,終是歎了口氣,“不錯!朕不願見你入京,不願再將你卷入朝政漩渦中!你不會不知朕這一番苦心,為何還要孤身入京?”
“您何必問我?倘若當真不想招我入京,您隻需在沿途的驛站命人攔截那個遞鋪,臣不知朝中事,自然落得一身清閑。”東方天寶緩緩轉過身,眸中依舊含笑,笑中卻泛了幾分苦澀,“皇上是擔心臣仍像以前那樣隻憑一腔忠憤、一腔熱血,雖涉世未深能力不足,仍不顧一切,直至撞上南牆,頭破血流?皇上心中雖憂,但身邊沒有知心交心之臣,因此,您還是招我入了京!”
“不……唉,不錯!”天子心中有幾分矛盾與掙紮,“朕確實不願你入京,可是朕身邊連個說說心裏話兒、舒緩一下情緒的人都沒有!朕見你來了,心中實是寬慰不少,至於吾朝與六國競技之事……茲事體大,朕尚未決定將此事交由你全權負責,你隻需在此陪朕說說話兒,明日便回去吧!”
東方天寶默然片刻,緩緩跪下,一字一字地說道:“皇上覺得臣已無可用之處,不妨收回臣這條命,臣絕無怨言!”
天子額頭隱隱作痛,蹙眉道:“你居然敢以性命要挾,當真這麼想以一副殘軀來擔當國之棟梁?”
“臣,身殘誌不殘!”東方天寶猝然伸出右手,目中一片赤誠,“請皇上下詔!”
天子一言不發,目光緊緊盯著他平舉而上的右手,那隻手白如玉雕,沒有一絲血色,隻是平舉著,指尖仍不受控製地細細顫抖,手腕上綁了一根杏黃絲帕,就是這根泛舊的絲帕,令天子眼眶泛酸,猛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感覺到那隻腕骨萎縮般的纖瘦無力,心頭便似針紮一般,“朕,這輩子怕是再難見到愛卿雙手潑畫鬆濤的絕技了。”
“未必!”東方天寶揚眉一笑,眸中光華流轉,“臣每日以右手握酒壺,如今已能拎起裝了一斤酒的瓷壺!”
“無憂啊無憂,你倒是學會了以酒佯癲佯狂!早朝之時,朕還以為來了個渾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亂語的酒徒,一時不慎,竟受了你的激將法!”天子不喚他的名,而喚了他的字——無憂。
三年之後,再聞得天子喚他一聲“無憂”,卻不知他此刻的心境與三年前已截然不同!“人非神仙,孰能一世無憂?詩仙也曾以酒作癲狂之態,世人笑他是酒瘋子,殊不知一個心懷抱負,卻無用武之地的人心中那份隱痛!眾人皆醉我獨醒,這酒,醉不了臣的心!”他凝目望著天子溫和舒展的眉目、嘴角,這慈菩薩般溫潤如玉的顏容,今朝竟也染得幾分憂慮、焦灼,“臣心中明白,此次吾朝與六國競技,皇上如此憂心如此焦急,竟招了各省各縣眾多職官齊來宮中出謀劃策,其中必有隱情!皇上瞞得了眾臣,瞞不了無憂!”
“不……唉,不錯!你站在朕的麵前,朕就像在照一麵鏡子,五髒六腑都照了個透徹!”
看著那雙水鏡般的眼眸裏倒映著自己那張無奈苦笑的臉,天子不禁憶想到太祖訓中的一句話——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亡;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皇家子子孫孫必須永保這三麵鏡子,謙聽納諫,防止自己的過失。
心中略有警醒,天子當真掏出了那封挑戰書,遞給這麵“人鏡”。
東方天寶第一眼就看到信封上的蠅頭小字,知曉了突耶使節進獻的那名女子的身份背景後,他的眉端倏凝,看罷挑戰書中所寫的內容,他既驚且憂,“九龍玉佩乃皇室代代相傳的寶物,臣曾聽祖父提及,此物關乎神龍興衰命脈,是萬萬不可落入他人手中的。”
天子心中鬱悶,如同壓了一塊千斤巨石。
“無憂可有良策,解朕之憂?”
“皇上久居宮闈,尚不知民間臥虎藏龍,臣懇請皇上頒布上諭,速命各省各縣的職官在民間篩選身負絕學的能人異士,推舉入京後,臣從中挑選出類拔萃之人,赴六國競技,取回九龍玉佩。”
與如兗的策略不同,宰相的目光停留在出身將門、血統優良的將帥之中,東方天寶卻將目光投向了民間,居然敢動用布衣平民來擔此重任!
神龍天子感覺不妥,“草芥之流如何能挑得大梁?此事關乎國之安危,絕非兒戲,愛卿不可草率行事!”
“臣再怎麼兒戲,也絕不會把關乎國之安危的皇室寶物押為賭注,與人開賭!”
東方天寶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一句話惹得天子惱羞不已,“你執意來趟這渾水,朕也不攔你,除了頒一道上諭,朕不會給你調一兵一卒。你擅離職守,這個月的月銀俸祿扣下,什麼時候想要回不毛山,什麼時候再給你薪俸!”
身無分文,舉步維艱。天子欲令他知難而退。
“除了上諭,皇上總得再給臣一枚權符……”
天子一拂袖,背過身去,“金鑾殿上,你不是指責朕聲色犬馬、玩得不亦樂乎?貪玩的人手中哪有什麼權符可以頒給你?噢,對了,朕還有後宮佳麗三千,無憂既已開口要朕的賞賜,不妨到朕的後宮遛一圈,看看有什麼值錢的寶貝,帶一件回去,免得說朕小氣!”
除了天子,這後宮就是天下男人的禁地,連一隻公的蒼蠅都飛不進去,皇上擺明了是在消遣他!
東方天寶看著背對著自己的那道身影,居然笑眯眯地答:“臣,遵旨。”
天子依然背對著他,蹙眉一歎:“無憂啊,朕不是不依你,隻是不願見你重蹈覆轍!”當年那一張染了猩紅之色的少年顏容始終盤踞在他的腦海,血泊裏綻放的那朵淒美決絕的笑靨,令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份揪心的痛——一柄剛剛出爐的絕世寶劍嗬,卻在他揮出去的一刹那,劍損人傷!那血色刺紅他的眼,也刺痛他的心,原本下定決心今生今世都要將它封藏,怎料殘損的寶劍仍警覺到國之危難,毅然彈鞘而出!
“無憂,答應朕,不要再重蹈覆轍,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該怎樣去麵對你家老頭子……”不想招他入京,是有雙重顧慮的,無憂隻猜對了一半,尚不知三年前發生的事,是這君臣二人之間永遠存在的一份痛!雖事過境遷,依然不堪回首!
無憂啊無憂,你當真忘得了這份痛?為何三年後再見你時,你還能笑得如此從容?
神龍天子聽不到身後有半點動靜,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訝然發現自個兒的身後空蕩蕩的,殿門微開了一條縫,當臣子的居然一聲不吭地走了。天子既氣惱又無奈,心弦卻莫名地鬆弛了幾分——無憂沒有聽到他剛才的那番話,就不會知道他心中的芥蒂,君臣之間還可以維持現狀……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東方天寶走得很急,當天子開始蹙眉歎氣的時候,他就知道不能再待下去,撥了門閂,悄然離開。沿曲廊繞至東門,隱約聽到有人在遠遠地叫喚著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往禦花園那邊遙望一眼,目光倏凝,猝然發現雨煙花霧的氤氳中閃出了一抹豔麗之色——牡丹錦裳、雲鬢霧髻、珠翠鳳冠,宛如昂揚於九天的高貴鳳頭流光燦燦,鳳喙中綴垂著點點明珠,垂落至金箔貼花的印堂,輝映了淡淡黛色描出的蛾眉彎彎,青色黛痕襯得明眸中一片漣漪,緩緩波蕩,眸中包涵的情感與智慧,深如海水!
自禦花園中走來的韶華女子衣袂翩動,如一枝臨風牡丹,豔麗照人!但她的神態似是萬分焦急,行色匆匆,穿出花圃幽徑後,竟挽了金絲繡線巧織鳳凰尾羽的裙擺,露出翹彎著鞋尖的鳳頭鞋,踏入水窪,在紛飛四濺的水珠中一路飛奔,被遠遠拋在後麵的宮娥、太監惶惶然地大聲叫喚著“皇後娘娘”。追逐中,一名宮娥隻挽住了鳳冠麗人身後飄揚的一根雲羅裙帶,裂帛之聲倏起,挽斷了裙帶,金絲羽織的罩裙如鳳凰展翼般飛起。
東方天寶屏息看著飛奔而來的人兒,恍惚間似是看到了一隻不顧一切、正奮力撲向金烏烈焰的彩羽鳳凰!“……如意!”夢囈般喚出伊人的名字,他的眼前不知為何竟籠上了一層水汽,在浮動的水汽中看那展開了鳳翼的人兒——如幻、如夢、前塵!
飛奔而來的如意也看到了正德殿東門靜靜佇立的那道人影,當一張刻骨銘心的容顏映入眼簾時,她渾身一震,停在了禦花園的圓月門外,隔著不足一丈的距離怔怔地望著他,渾身的力氣仿佛在那一瞬被抽空了,她猝然跌坐在了雨窪中。她知道他遲早會回來的,她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今日終於終於見到他了嗬!
一把辛酸、一腔悲楚,她跌坐在雨窪中,竟掩麵失聲痛哭,哭得如此傷心如此悲切,似乎要將心中所有的怨都宣泄出來。
東方天寶默然看著她身上那一襲錦裳、發上一頂鳳冠,國色天香的一束牡丹已然植在了深深宮闈!他微攏了睫羽,掩去眸中幾分落寞之色,唇邊奇異地泛開一絲欣慰了然的笑,聽著那悲切的哭聲,他反而加快腳步,穿出東門,徑直往外走。
“天寶!”
淒切的一聲呼喚,清晰入耳,他卻暗自咬緊牙關,匆匆行走的步態毫不停滯。
見他淡漠地遠去,跌在水窪中的淚人兒霍地站起,砰然跌落了象征著皇後顯貴身份的鳳冠,長發如一片黑色綢緞飛揚至風中,她在一幕雨簾裏飛奔,雨點打入眼眶,分不清刺痛在眼中的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的視線裏,看到那道原本遠去的身影漸漸地近了、近了……
一股力道猛然撞上後背,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僵凝著身子,感覺身後一具被雨水淋得濕冷的嬌軀緊緊纏了上來,一雙纖弱而微顫的手臂卻以一種驚人的力量圈抱住了他的身子,呼吸一窒,壓抑心底多年的某種情緒即將破閘而出時,他猛力握緊了右手,失了血色的臉上覆蓋一層霜般的冷漠,一把掰開她的雙手,往前走出三步,轉身,屈膝跪下,發緊的喉嚨裏吐出冰刃般鋒利的語聲:“臣,叩見皇後娘娘!”
不設防地被一把冰刃貫穿心髒,站在雨中的嬌軀晃了晃,如意白了一張臉,雙唇顫了許久,終於如嗟如泣般吐出一句話:“你當真如此的鐵石心腸?難道非要我拔劍自刎於你麵前,才不至於受你這般無情的羞辱?”
“臣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得罪娘娘!”涼涼的雨水似已冰凍了他骨子裏的率真本色,亦無佯癲之態,分明清醒著,他卻開始裝傻,“臣是第一次見到皇後娘娘,實不知臣哪裏冒犯了娘娘?”
淚眼婆娑地望著這個屈膝跪在了自己麵前的男人,她咬破下唇,泣血般尖銳地痛斥:“三年前,你把即將迎娶入門的新娘撂在一邊,沒有任何解釋,沒留下一句話,就頭也不回獨自遠去,之後寄給她的竟是一封悔婚書!書中字字如刀,決然與當時淒惶無助的她情斷義絕!如家最愛笑的小女兒自此永不在人前展顏而笑!
“事隔三載,而今你我重逢,你卻將我當作陌路人,昔日的海誓山盟被你拋到哪裏去了?你給我一個解釋啊!”
見他沉默不語,她猝然伸手捧起他的臉,試圖強迫他正視她的眼睛,卻被他揮臂撥開了雙手,傳入耳中的仍是凍徹心扉的冷漠之語:“臣聽不懂娘娘的話!”
聽不懂?他想把昔日的一切推得一幹二淨,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嗎?如意顫手指著他揮出的右手手腕上被一根絲帕緊緊纏護的一枚墨玉,愴然悲笑,“你忘了我,卻貼身佩帶了這塊墨玉,原來你最終選擇的人是墨玉!與我悔婚,也都是為了墨玉?是為了她嗎?”心口如同被一把鈍器生生剜割,三年了,她仍放不下這份情,仍無法釋懷!揪緊了衣襟,她緩緩跪下,目光平視著他,“你知不知道這三年我在鳥籠般的後宮裏過得有多苦?我選擇留在皇上身邊是因為你終究要來見他的,那麼,我終究能夠在宮中見到你!我不在乎……不在乎與墨玉姐妹相稱,隻要你能帶我走!離開中原,天南地北,咱們三個一起過神仙般的日子,好不好?”情願與另一個女子分享一份不再完整的愛,這需要多深的一份情,才能忍受如此的屈辱?她不在乎眼下所擁有的權力和地位,獨獨在乎他!
東方天寶麵無表情,如同一根沒心沒肺、甚至沒有任何知覺的木頭,木然無語。
禦花園那邊傳來了聲聲焦急的呼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來,如意心中一慌,急急地往他手裏塞入一物,“今夜戌時,我會在禦花園等你,你若不來,我做鬼也絕不饒你!”
她豁出性命,以死要挾,他還能無動於衷?
腳步聲漸漸逼近,如意飛快地起身,拭去臉上淚痕。
宮娥、太監匆匆奔至,看到在雨中一站一跪的兩個人時,一雙雙眼中浮了幾分猜疑,這些奴才自然懂得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均一言不發地跪在了她與他的中間,巧妙地隔開二人的距離。一名宮娥舉起雙手奉上那頂鳳冠,她沒有去接,目光始終凝在他的身上。
東方天寶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抬起右手,將手腕上的那枚墨玉貼吻在雙唇,一直垂攏的眼簾撩開,他的眼中居然帶笑,笑漾的眼波挾著幾分戲謔、嘲弄,睨了她一眼,這種折辱人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的癡心妄想,而被他吻著的,是墨玉!
她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的臉上已讀不出表情,隻是無言地看著他決然轉身,快步走遠。
走出九龍門時,他仍能感覺到她靜靜站在雨中遙望著這個方向。一聲輕歎逸出唇外,他低頭看看綁在右手手腕的那根杏黃絲帕上以銀絲纏護的墨玉,擁有子夜般寧靜之色的玉中竟詭異地浮動著一片血霧,他看著它,喃喃自語:“玉兒,你看到了嗎?她戴上鳳冠的模樣,是不是比以前我往她發上插花冠時更好看?”
玉中噴湧著一絲絲的血霧,手指顫得厲害,翻轉了掌心,看到握在手中的一物時,他無聲地笑了——她塞給他的,是一枚提有“禦前行走”字樣、可以進入宮城禁苑的通行令牌嗬!
今夜禦花園……他該不該去呢?閉上眼,耳畔隻聽得蒼天落淚時的淅瀝聲……
一場春雨初停,寒氣漸輕,月上梢頭,一番新晴。
天地間寂靜,聽不到人聲喧喧,隻有幾枝桃花在夜色中悄然綻香吐蕊。
禦花園裏,浮了幾盞蓮花燈的玉清池畔,靜靜坐著一道人影,幾綹烏黑的發絲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麵。
伊人挽了一把梳子,照著水中倒影,一下一下地梳直那一頭黑色綢緞般的長發。青絲繾綣,她似是在梳理著千絲萬縷的女兒心思,一個鮮花綴成的花冠擱在一旁,靜靜等待著那個人兒來將它插戴到她精心梳直的秀發上。
梳子梳到第九十九下時,她把梳齒上夾落的幾根發絲撚在手裏,五指繞動,本該用彩色絲線編織的相思扣,今夜她卻用一根根青絲密密地編織起來。他一旦來了,看到這一幕,定能憶想到昔日最美好的那段時光。她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如若在三年前,這萬千縷青絲會令他沉醉在纏綿入骨的一份濃情中,再也無法自拔。但,此時此刻,他人雖來了,卻獨自站在一個角落,靜靜地看著她。
二人之間的距離——咫尺天涯!
……如意,你把發絲打上死結了,可怎麼解得開?
這叫結發,你我的發絲結在一起,就是夫妻,我可不願解開它!哎,你別站起來呀!哎哎……痛!你怎麼把它扯斷了?
天色不早,我得進宮麵聖,總不能一直陪你坐在湖邊賞月吧?你看,月亮都落下去了……
隱約的耳語在涼涼的夜風中飄蕩,似真似幻。往事被塵封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微微觸碰,便如飛灰般四處散去。
看著她繞動在手指間的青絲密織的那枚相思扣,他一點點地握緊了右手,在意誌即將動搖時,猝然握拳猛力擊在牆角一棵桃樹的樹幹上,血色從他的臉上迅速流失,纏在右手手腕的杏黃絲帕泛開一大片猩紅之色,玉中開始噴湧血霧,一絲絲的血霧將墨玉染作暗紅色時,絲帕上勻開的血漬卻奇跡般地消失。
他握緊劇顫的右手,轉身,悄然離開。
受到劇烈撞擊的樹幹發出“喀”一聲裂響,細微的聲音在靜謐空曠的夜空下被無限放大,池畔的人兒驀然回首,隻看到牆角一棵裂了樹幹的桃樹在風中飄零著片片花瓣,心形花瓣帶著無聲的歎息殘落一地,宛如一張擱淺的歡顏。
怔怔地看著那些凋零的花瓣,她的腦海中始終繃緊了一種意念:今夜,他一定會來!一定會來!會來……
同禦花園的寂寥冷清截然相反,今夜的後宮之中還有一處喜氣盈門的地方——天香殿!
由天子冊封為淑妃的一位新寵於今夜正式入住天香殿,隻等聖駕一到,便可雙雙赴巫山雲雨,紅浪翻香、魚水承歡,此等妙事,當真使人浮想聯翩。
戌時四刻,一隊宮娥手捧紅木匣子,從長廊一側走來。
天香殿門外左右兩側各站一名太監,拂塵夾在腋下,手中均拎有一盞貼了金色“喜”字的紅燈籠,其中一個稍稍年長的太監低著頭、微微哈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另一個年紀尚輕的小太監則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著魚貫而入的宮娥們手裏捧著的東西——胭脂水粉、綺羅彩錦、明珠耳墜……光是金銀首飾就讓人數花了眼。
宮娥入殿半個時辰後,又魚貫走了出來,一隻隻紅木匣子裏已然空空如也,想必殿內的淑妃娘娘已梳妝完畢。這個時候,小太監忍不住撩起眼皮子往鋪了紅毯的長廊另一端偷瞄一眼。
長廊拐角處,一陣輕捷的步履響動,小太監聽到動靜,腹內暗叫一聲“正主兒來了”,忙把膝蓋一彎,乖覺地跪地叩首。另一位稍稍年長的太監見狀,啥也不多想,緊跟著跪下,前額緊貼地麵,渾身簌簌發抖,既緊張又惶恐。
隨著那一陣輕捷的腳步聲漸漸移來,小太監垂得低低的視線裏映入了一雙被主人隨意趿著的木屐,這雙木屐做工之粗糙、款式之平庸,就跟深山老林裏的獵戶腳上穿的沒啥兩樣!這種鞋子冷不丁出現在什麼都要講究個氣派的宮城內苑,可就算得上是個稀罕品種,連一個奴才腳上穿的也比這木屐“貴氣”個十倍。小太監瞅著瞅著,就覺著不對勁了,就算今兒晚上是個讓主子爽心的好日子,但,即便是爽歪了腦袋,主子也不會穿出這麼一雙“不入流”的鞋子在奴才麵前現眼吧?
小太監心裏頭一納悶,腦袋就抬了起來,往前方這麼一瞅,可傻眼了——正主兒還沒來,斜刺裏就冒出一張陌生麵孔,不但趿了一雙“不入流”的鞋子站到宮城禁苑,此人身上還穿了一件“不入流”的衣衫,雖說是官服吧,但那芝麻點大、小到沒品的官階袍服,明擺著是個“不入流”的角色!
小太監隱約記得穿這種袍服的人,在京城外鄉下那地方叫縣什麼爺來著?在“爺”字輩裏頭,就數這一號人能跟八百年前的弼馬溫相媲美,但人家好歹是大鬧天宮的主兒,這一位半夜三更的出現在隻容得一個正牌男人、其餘都是閹人和女人的後宮,算個啥名堂?
小太監跪在那兒,瞪著兩眼,驚詫了個十足十!
此刻,憑著皇後娘娘“恩賜”的一枚通行令,暢遊後宮的東方天寶趿著一雙木屐站在了天香殿門前,看看跪在殿門外的兩個太監——那個小太監是一臉活見鬼的表情,凸著眼珠子在一個勁地瞪著他;而稍稍年長的那一個太監則趴跪在地上,抖著身子,兩眼閉得死死的,不敢亂瞄。像這種惟妙惟肖擺著“龜”一般的跪姿的奴才,往往會比眼裏頭裝滿了好奇、隨處亂瞄的那一個命長些!奴性大了,也容易讓人驅使。
左右這麼一瞄,東方天寶心中就有了人選,徑直走到龜縮著腦袋、老老實實跪在那裏的太監麵前,故意板著個臉沉聲道:“奉皇上口諭,請淑妃娘娘前往芙蓉園侍奉聖駕!你隨我入內,傳召淑妃!”說著,他又掏出那枚刻有“禦前行走”字樣的令牌往這個太監眼前一晃。
擁有金字通行令的,自然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內臣,跪在一旁的小太監心裏頭雖納悶,卻也不敢放肆地亂喊亂叫。而平日裏受人使喚慣了的這個稍稍年長的太監腦子是退化了,四肢卻十分靈活,命令式的語聲入耳,他一骨碌地爬起來,照樣兒縮著個脖子、哈著個腰,拎起燈籠往殿內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