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勳麵無表情地往二樓窗口一指,低聲說了句話。被人擰麻花似的捆綁起來的布射跳了腳衝子勳指的那個窗口破口大罵。
東方天寶倚在窗前,看著布家那寶貝撒著一股子驕橫勁兒,把親爹的名號搬出來,叫得震天響,可惜沒唬著人,反倒遭人拿臭襪子堵了嘴,推推搡搡,硬是給綁了去。
人稱“小霸王”的布家少爺大白天就被人強行擄走,龜公可嚇得不輕,敢情這“如家少主人”比霸王還霸道,咱可得罪不起!他慌忙衝跪在院子裏的緋衣人招呼一聲。
緋衣人站了起來,緩緩抬頭,望向二樓小窗,看到小窗裏一個眉目如畫的素衣人兒正望著他笑,目光如醉,笑意清淺,眉目間動人的風情,勾人魂魄!緋衣人癡然凝眸,心旌搖蕩,竟在窗中人兒淺淺一笑時,暈紅了臉頰,緩緩低下頭去,略顯無措地擰了擰衣角。龜公在一旁連喚兩聲“雨楓”,緋衣人咬了咬下唇,流雲長袖一揮,遙對小窗裏那個人兒盈盈施下禮去。
禮畢,緋衣人足尖微旋,竟在院中翩然起舞,流雲袖展出水波紋,舞若翩鴻,纖盈的身姿靈動,似舞在萬丈紅塵中的一抹孤單清寂之色,旋舞著,掙紮於紅塵中沉沉浮浮,心境悲苦無依,因而舞姿清冷孤寂,時而揮袖掩麵,時而振袖拂塵,自尊與自卑糅合著,一舞,既有纖弱無助時挽袖彈淚的柔情綽態,又有不甘墮落時貫虹般躍出風塵的矯健剛勁。一舞,剛柔並濟!
翩翩舞影寓目中,東方天寶心頭微動:舞者竟是以舞向他傾訴著不堪的處境、不甘的心境、無依的淒苦與孤獨、自卑亦自尊的真性情!
舞畢,緋衣人孑立院中,抬頭望著窗裏人,晶瑩瑩的眸子裏似有千言萬語欲與人傾訴。
東方天寶目光流轉在緋衣人的身上,這個舞者膚若凝脂、雙眸翦翦、唇紅齒白,端的是清麗無雙,此刻仰起頭來,微露於領口外的白皙頸項卻突著喉結,這緋衣人竟是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纖弱少年!東方天寶恍然了悟子勳言中所指的“小倌”是何種含義了。他眯著眼,醉然一笑,伸手指出窗外,指準了緋衣少年,一字字無比清晰地說道:“拿你的贖身契來。”
緋衣少年望著窗內人兒,眸子裏迸發出晶亮晶亮的光彩。
持價而估,草樓裏的小倌比青樓女子廉價許多,頭牌舞伎隻需三十兩紋銀就能買下贖身契。
東方天寶出門時所帶的銀兩已悉數給了屠夫豆丁,此刻囊中空空,他卻不慌不忙地吩咐龜公送來文房四寶,磨了墨,持筆就往小樓內最顯眼的一麵牆上潑墨揮毫,以左手潑畫一片層層疊疊的鬆濤。眾人往牆上看,不知不覺間,魂兒已然出了竅,飄飄欲仙地飛入牆上那片鬆林中,清風入林,謖謖長鬆濤聲陣陣,徜徉其間,心曠神怡。
龜公望著牆上墨寶出神片刻,臉色大變,回頭再看擲筆負手而立的素衣人兒,饒是風塵裏打滾的人也斂了諂媚之態,肅然起敬地拱手道:“東方公子,小的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多有冒犯,請公子見諒。”說著,退開幾步,深怕自個身上的俗氣會玷汙了這個傳聞中如水鏡般不染一絲塵膩的清廉人兒。
東方世家代代潔身自好、清廉執政的好名聲在京城這塊地方家喻戶曉。京城裏,人人都認得這位公子的鬆濤圖,那是千金難求的名人墨寶,宮城琅繯閣中珍藏了一幅,京城城牆之上也有一幅,那一幅卻是以血潑畫而成!當年,這位東方公子便立於城牆上,衣袂迎風獵獵飛揚,在京城百姓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他憤然潑血揮毫,手腕上的血如注般噴濺上去,血色染紅半片城牆。看著一腔正烈之氣、悲憤揮毫的人兒,無數人熱淚盈眶。天邊一片火燒雲映紅城樓,血色鬆濤在落日中悲嘯,京城百姓眼睜睜看著那血人兒從高高的城牆直直墜下,欲乘風羽化而去,那一刻,城樓下的百姓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流著淚祈禱上蒼憐憫,乞求皇上開恩……
當年的情形雖由他人口中轉述,龜公依然能想象出落日下城樓上那血色染紅的悲壯一幕,此刻看著活生生站在麵前的素衣人兒,看著他淡然清淺的笑容,龜公不由微紅了眼眶,受過這等磨難,還能再一次站到風口浪尖上,還能衣袂迎風、淡然而笑,這是一個多麼堅強而不屈不撓的人!
一幅鬆濤圖終於換得一紙贖身契,東方天寶抖開了那薄薄的紙張,在緋衣少年麵前將它撕個粉碎,拋出窗外,風卷無蹤。
那一刻,緋衣少年微仰著頭看他,眼睛裏有一種很溫情的東西漸漸滋生,一隻手悄然牽住了那片素色衣袖。
“公子,眼下咱們還缺能跑能扛的人選。”
回到慈恩寺,子勳翻開那本折子清點記上去的五個名額。
東方天寶一入寺門,也不急著往淨齋走,反而倚在長廊廊柱上,舉著葫蘆飲下最後幾滴酒,拎個空空的酒葫蘆敲打廊柱,醉醺醺地喊:“小耗子,快來為我沽酒,拚個一醉方休!”
耗子?子勳麵無表情地看了看臉色酡紅、正撒著酒瘋的主子,轉個身就想離他遠點,眼角餘光卻瞥到長廊拐角竟躡手躡腳走出個人,穿一身宮中太監的藍袍,兩手攏在袖子裏,沿牆根“吱溜”一下躥過來,低頭哈腰,尖細的嗓子眼裏吐出結結巴巴的話兒:“大大大人,奴才不不不敢上街給您沽酒。”
“小耗子,”醉了酒的人兒眯著眼笑嘻嘻地拍著他的膀子打氣道,“不要怕,今兒你隻要把我身邊這個臉臭臭的家夥扛肩上繞著慈恩寺跑一圈,在我數完十下後,你能扛著這家夥奔回大雄寶殿,我就讓皇上赦免了你的罪。”話聲剛落,眼前人影一花,“呼啦”一陣旋風兒刮過,東方天寶身邊兩個大活人不見了。
片刻之後,一陣狂風挾著一溜兒煙塵湧入大雄寶殿。被個小耗子當布袋扛在肩上一番馭風奔馳,子勳隻覺天地倒旋,一排排的樹在眼前直打轉兒,等兩腳沾了地,他立刻蹲在地上狂吐酸水,胃裏翻江倒海,跟乘船在風浪海嘯裏顛簸了一回似的,暈得厲害!被新主子耍了這麼一回,子勳算是明白了,這第六個人選就是小耗子。一個太監也能被主子選中,今兒個算是蛇鼠一窩,全湊齊了,就等著敲鑼打鼓給人看雜耍呢!
“子勳,把那六個人刀尺一下,弄得像個人樣了,統統帶到院子裏列隊編號。”
新主子丟下這句話,邁著醉飄飄的步態徑自往後院去了。
大白天的,佛堂裏一個和尚的影子都找不著,東方天寶一路走來,心裏挺納悶。入了後院,站在石階上放眼望去,喝!一溜兒的光頭全曬在太陽底下,油亮油亮的,乍一看,跟煮沸了浮上鍋的一顆顆芝麻湯圓似的,最大的一顆還晃到他眼皮底下,一抬臉,竟是住持方丈。
“施主,你可回來了,快瞧瞧去吧,院子裏頭妖精打架,老衲法力不足,降不了妖!”
聽聽,不愧是出家人說的話兒,字字玄妙,聽得人一頭霧水!
東方天寶走到院子裏頭一看,兩個衣裙清涼的女子正在那裏打架呢。
女子打架可不好看,抓臉撕衣服扯頭發、撒潑罵街,慘不忍睹,偏偏這兩個女子打起架來與眾不同——一個是爆發力十足,騰跳、挪躍,無比靈敏迅猛,以最原始而直接的攻擊方式撲人要害,凶野如狼;另一個則體態輕盈如蝶舞花叢,衣袂翩閃,輕巧地避過一波波迅猛的攻勢,找準空隙逗貓兒似的彈指逗弄對方,幾番挑釁,欲使對方怒火攻心而自亂陣腳,當真狡黠如狐!
這一架打得賞心悅目,力與美交錯的畫麵扣人心弦,連吃素的和尚都看得有滋有味,沒一個出來勸架。
兩個少女在院子裏幾番遊鬥已是香汗淋淋,偏就是一個傲、一個狠的性子,互不退讓,這一架還真打得沒完沒了。
東方天寶站在邊上看了一會,趿著木屐慢吞吞地走上前去,往兩個女子中間一站,張開雙臂,吐著酒氣喊:“娘子,來給夫君抱個!”
敢情他是想左擁右抱,來個豔福齊天?算盤打得夠精,左邊的手也伸出去了,卻攬了個空,念奴嬌旋身一避,與他保持三尺距離。狼女則恰恰相反,見他一來叫了聲“娘子”,她就躍身而起,撲了上去,與他撞個滿懷。
東方天寶忙抱住她站穩些,右手往她發上一撫,狼女眼中的凶芒倏忽不見,她十分愜意地賴在他懷裏,臉頰蹭在他頸子上,親昵地撒了嬌。
念奴嬌冷著臉站在一旁,眼角餘光卻偷偷瞄了過去,瞅到狼女撒嬌那樣兒,她心裏可有點不是滋味了——難怪這木頭呆瓜總喚人家“可兒”,這麼一個渾身上下充滿野性美的女孩撲到他懷裏竟乖得像隻貓!
見這兩人旁若無人地摟成一團親熱個沒完,念奴嬌口氣就有些衝,“木頭,願賭服輸,你就別磨蹭了,趕緊送本淑妃回宮!”心裏賭得慌,在這地方多待片刻,她渾身都不自在。
“不急不急。”東方天寶拍了拍可兒的臉頰,可兒特乖巧地退到他身後站著,“淑妃娘娘,”他轉眸望著她淺淺一笑,“此番吾朝與六國競技,本官負責在民間選能人異士。中原地大物博、人才濟濟,本官今日隻在京城兜了一圈,已然選中六個身負絕學、各有所長的布衣平民,其中也有善舞之人,淑妃娘娘不妨先睹為快!”
念奴嬌眉梢兒一挑,來了幾分興致。
恰在此時,月牙門外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六個衣飾各異、神態不一的人被一隊銀衣勁裝的少年領了來,往院子裏七零八落地一站,念奴嬌瞪大了眼一個個打量過去——
這六個人衣衫前襟都編了個號。掛著壹號牌子的,瞧那華麗的穿著,大抵是個公子哥兒,隻是整個人被綁成了粽子,嘴裏頭還鼓鼓地塞著一團臭襪子,動彈不得地靠牆根站著,幹瞪眼;掛著貳號牌子的那位也縮在牆根邊,像一隻被貓盯上了的耗子似的,小樣兒夠可憐,瞧這人的衣飾打扮,似乎是個孬種的太監;“肆號”一副地痞流氓的爛德行,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流裏流氣地衝美人吹口哨,手裏頭還把玩著幾顆色子;“伍號”讓人找得夠費勁,她是偶爾低了個頭,才冷不丁發現這伍號就在自個眼皮子底下,矮矮的那麼一截,冬瓜腦袋,咧著嘴衝人一個勁兒憨笑;“陸號”容易找,一身緋衣,往這班人當中一站,夠搶眼的,也就數這一位還有個人樣,隻是她一時分不清這人是男是女。
六個人數來數去還少了一個,不過眼下這五個往院子裏一擺,跟大雜燴似的,葷的素的爛的硬的一鍋煮,那滋味可真不是人嚐的!念奴嬌眼也直了、人也傻了,手指頭一顫一顫地指過去,嘴兒一張一合,半天才算出了個聲:“這、這亂七八糟的都是什麼玩意?”
東方天寶走到台階上,站得高高的,如同一個即將出征沙場的將軍,以極其嚴肅的表情指著院子裏七零八落的“玩意”,一字一字朗聲道:“他們就是本官即將率隊競技出征的神、龍、奇、兵!”
伴著這無比嚴肅的語聲一道兒“溜”出來的,是一條通體白鱗、無比粗壯的蟒蛇,蛇身上綁了個牌子,它優哉遊哉地打眾人眼皮子底下扭過去,牌子上一個大大的“叁”字冷不丁躥到念奴嬌視線裏,美人兒的嘴角一抽一抽,抽幾下又抖起來,抖得厲害了,憋在肚子裏的笑就噴了出來,衝天而起,笑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千年冰山轟然垮塌,美人兒笑抽了腸子、笑岔了氣。
一班子烏合之眾,居然被個木頭呆瓜冠名為“神龍奇兵”,爛蛤蟆都飛上天了。她可算明白了,中原天子委以重任的這個活寶縣令,竟是個漂亮的草包!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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