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為一場夢,摔碎了山河。從此一刀兩段,再不見風雨。
兄弟們,做好準備,這章非常非常非常的長。
這天晌午時分,我正在藥倉清理藥草,田心最近迷上了熏香枕頭,可惜一直找不到好的,我聽蔣茂昌說藥倉有一種叫做麥麩的藥草,不僅氣味芬芳,包在枕內還有醒腦明目、安定定眠的功效,正好今天得閑,就翻了少許出來,準備給她做一個,正忙碌那陣,久不見麵的於休烈意外造訪,帶給我一個很驚人的消息。
“中書令柳奭被貶為茶州刺史,聖上有意要廢後。”
我瞪大了眼,“為什麼?”
於休烈幸災樂禍的笑,“據說是皇後用八角人偶包詛咒聖上不舉,生不出子嗣,激怒了聖上,要打落她的後冠,柳大人冒死進宮苦勸,結果聖上將一肚子火氣悉數出到他的身上,下令貶謫他出長安,皇後則軟禁在辰寧宮內閉門思過。”
“這種宮闈秘聞,你怎麼會知道?”
於休烈鬼祟的眨眼,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道:“我自然有我的線報,總之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今次大明宮的震蕩很有可能會讓中宮易主。”
我心下一動,“是麼?如果皇後被廢止,聖上會立誰做新後?”
“反正不可能是蕭淑妃。”
“為什麼?”
“因為今次的八角人偶包,淑妃也有份參與,聖上軟禁了皇後,淑妃罰跪休咎殿三日,以我個人看法,估計聖上會想立辰寧宮偏殿那位武娘娘。”
我愣了愣,“太宗皇帝的才人武珝?”
於休烈曬笑道:“人家小公主都生出來了,一早就不是先皇宮人。”
我沉吟著沒作聲,低頭用藥刀細細切藥草。
於休烈雙手抱臂,好奇的注視我一陣,順手抄了案板上一小束麥麩,湊到鼻間聞了聞,笑嘻嘻的說道:“好香啊,是什麼東西?”
我打開枕包,將鍘過的麥麩碎葉小心收攏塞進去,“蔣大人說是從天山來的藥材商手中買入的一種藥草,叫做麥麩,用它製作的金瘡藥,可以迅速鎮痛止血,並加速傷口愈合,對燒燙灼曬傷尤其有奇效,還可直接食用,有治療失眠、促進食欲,健胃開脾之功。”
於休烈雙眼眯起,免不得有些見財心起,笑道:“既然有這麼強大的功效,送我一把如何?”
我老實說道:“這個我可做不得主,你得問蔣大人是否同意。”
“不要這麼小氣嘛,我拿走一把,隻要你不吭聲,就沒人知道。”
我正色道:“天知地知,良心知。”
其實心下多少是有些汗顏的,我這樣說於休烈,其實自己何嚐不是利用職務之便,偷偷侵占太醫署的便宜,私拿藥材為田心做枕頭?
於休烈撇了撇嘴,“放眼長安全城,有幾個人是有良心的?”
我笑了笑,岔開話題道:“於大人,你今天來找我,究竟是為什麼事?”
於秀麗圓滑的笑,“不就是告訴你皇後和柳奭的事了。”
我也不拆穿他,隻笑著說道:“既然現在事情說完了,您是不是該走了?先前聽許大人說武娘娘新生那小公主意外早夭,聖上請了僧人做法超度她亡魂,要求太常寺協助,做七日的道場,如今才隻做了三日不到,按理說您是不當出宮的吧?”
於休烈嘻嘻的笑,慢悠悠說道:“是吧。”
他百無聊賴把玩我的藥刀,心不在焉的樣子,擺明了是有話想要說出來,卻又總不開口。
我看在眼裏,也不催促他,隻取了針線,將枕包細細封好口子,納入枕袋中另存,才淡淡說道:“大人您有什麼想法,不妨直白說出來,不必再磨蹭浪費大家時間。”
於休烈幹笑了兩聲,眼中微光閃過,嘴動了幾下,沉吟半晌,低聲說道:“元慶,你不覺得,現在是個機會麼,如果大明宮中當真發生後位變遷,新後起立,必定要培植一撥心腹朝臣。。。”
我笑道:“那又如何?”
於休烈細長的鳳眼目不轉睛的打量我,“元慶,你以死罪之身,冒著偌大風險滯留長安,難道不是為了有一番做為?便是這樣,為什麼要放過眼前的大好機會?”
我沉吟了陣,微微一笑,將枕包外套也仔細縫合妥當,收到別處放好,案板上剩下的麥麩則悉數收存回裏間的藥庫。
於休烈不由自主腳跟一轉,跟在我身後進到藥庫,“怎麼樣?”
我放好麥麩,轉過身,笑著說道:“大人,你究竟要想要我做什麼?”
於休烈眼前一亮,嘴角扯出個大大的弧度,正待要開口,卻聽到許弘在外間叫了一聲,“大光?”
我應了一聲,“在。”
心下暗想,許弘不是今早過扶風上穀了麼,平常一去就是好幾天的,今次半天不到,怎麼就回來了?
於休烈聽到許弘的聲音,登時臉色微變,飛快的躲到了藥庫厚重的石門背後,“許弘那人小氣的很,最不喜歡我參觀他藥庫,要是知道你私自放我進門,怕不修理死你。”
我微微一笑,“大人,我可沒邀請你進藥庫的。”
於休烈幹笑了兩聲,衝我擺手,示意我不可聲張,他身子剛剛才藏好,許弘就自外進來,身上袍服帶著灰塵,腳上的靴子滿是泥土,猜想回城路上多半是一路快馬使然,和我打了個照麵,劈頭就問道:“王大光,你看到於休烈了麼?”
我忍不住笑,心道那人眼下可不就在你身後站著呢?
於休烈藏在石門背後的陰影當中,對著我擠眉弄眼的,要我不可出賣他藏身地點,又嘴唇開合,無聲的對我說道:“問他找我做什麼?”
我依言問道:“你找於大人做什麼?”
許弘說道:“我聽人講,他和中書舍人李義府大人有些私交,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於休烈衝我點了點頭。
我心下會意,“從前我在藥園所上學的時候,和於大人來往過,印象中似乎聽他提起,好似和李大人確實很親近。”
許弘清俊麵容微露笑意,“那就好,我剛剛去過太常寺找於大人,但是沒見著人,執事回複說他來太醫署找你敘舊玩耍,本來以為回來就可見到他的,誰想還是錯過,猜測他中途多半又拐去了別處,無論如何,他今天要是去尋你,務必知會他一件事。”
我問道:“什麼事?”
許弘麵上的表情甚是奇特,目中的笑容玩味又曖昧,似乎是有些不屑,卻又有古怪的興奮,“這件事和李義府大人有關,長孫大人有一房極其寵愛的姬妾,叫做雪影,前兩天雪影姬二十五歲生辰,長孫大人開宴為她慶生,李大人也有份受邀參加,當中他為著討好雪影姬,曾即興做過一首詩,那首詩詞藻華美,讓在坐眾人讚賞不已,但卻惹得長孫大人怒火中燒。”
於休烈眨了眨眼,似是有些疑惑,又不便出聲詢問,隻得拿眼色示意我開口。
我笑著問道:“李大人做的是什麼詩?”
許弘嘴角笑容清淡,“李大人那首詩是這麼寫的: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懶正鴛鴦被,羞褰玳瑁床。春風別有意,密處也尋香,他原來的意思是在應景讚賞雪影美貌無雙,不過落到長孫大人耳中,就變了味道,其人覺著懶正鴛鴦被,羞褰玳瑁床字句有嘲諷他貪戀女色之嫌,而春風別有意,密處也尋香,更加有調戲之心,是以異常的惱怒。”
於休烈大張著嘴無聲的叫道:“哎呀!可不是。。。”
“他老人家因此格外的惱怒,明日就要上奏給聖上,要求貶謫李義府貶為壁州司馬,驅出長安,李大人還不知道呢。”
我沉吟了陣,半真半假的問道:“長孫大人明日要上奏折的事,大人怎麼會提前知道?”
許弘笑了笑,意味深長的笑,“這就是身為太醫令的好處,你永遠不知道什麼人會來找你,告訴你什麼驚人的消息,以此求取你解救他的病症,長孫大人府邸門檻雖然高挑,不是我等人能夠輕易邁入,但長孫大人的僚佐心腹也是人,是人就會生病,生病就不得不求醫,”他嘴角挑起一絲清冷笑意,“要求醫當然就要求名醫,哪怕為此須得抱病出城趕到僻靜鄉下,隻要病症能夠好返,也都是值得的。”
我看了於休烈一眼,進一步確認道:“這麼說來,大人的消息是從長孫大人心腹僚佐處獲知的了?”
許弘笑道:“不錯,那人正是替長孫無忌起草奏折的人,他今晨得了急症,送到太醫署診治,藥博士下了幾次藥都不見效果,隻得讓他到扶風找我,我診了幾次也都看不住病因,詢問他最近做過何事吃過何食,其人為求保命,迫不得已就說了這樁消息給我聽。”
我笑道:“原來如此,”沉吟了陣,說道,“大人,太常寺的執事說的對,於大人確實是來找我了,他人眼下就在太醫署內。”
許弘神色一整,問道:“在哪裏?”
我笑著指了指他後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大人一轉身就能看到。”
許弘楞了片刻,倏然轉過身,就見著於休烈端端正正老老實實地站在石門背後,正對著他純潔又善良的眨眼,“許大人,好長日子不見,你的心腸真是越發的善良了,讓老於我感動得幾乎要熱淚盈眶。”
許弘冷冷哼了一聲,“於休烈,誰準許你進入我藥倉的?”
於休烈嘻嘻的笑,自自在在的伸展了個懶腰,從石門背後窄窄的角落施施然站到光亮的地方,一雙銳利的細眼眨也不眨的注視著許弘,字斟句酌的說道:“許大人一向清高冷淡,從不屑得傳遞小道消息,今次破例為李義府奔走,不知道是出於何種考慮?”
許弘麵色一沉,硬邦邦的說道:“許某行事向甚隨心所欲,於大人要是懷疑我的居心,隻當我什麼也沒說過,大人公務在身,在下就不留大人小坐了,你請回吧。”
於休烈料不到他說變臉就變臉,當下有些尷尬,不過隨即又神色自如的打了個哈哈,向許弘擠了擠眼,笑著說道:“許大人莫生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支付,妄自猜度大人的善舉,著實是不該,”他若有所思的轉動眼珠,“正好晌午將近,大人想必還沒吃飯,莫如就由我做東吃頓便飯,務請大人賞光。”
許弘皮笑肉不笑望著於休烈,直言不諱戳穿他打算,“請我吃飯是假,你要我設法保住李義府不給貶謫出京才是真吧?”
於休烈嘿嘿的笑,厚著臉皮也不以為意,“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錯,我確實是有這打算,萬望大人成全。”
許弘不冷不熱道:“於大人恁看得起在下,不過在下今次卻也是愛慕能助,隻因李大人得罪的是長孫大人,在下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於休烈笑道:“於大人何必謙虛,非是老於我存心諂媚你,實在是因為您現下已經是李義府唯一的救星,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天朝之大,百萬之眾,唯一敢擼兩朝元老托孤重臣長孫無忌大人虎須的人,除了許弘許大人之外,再沒有別人了。”
許弘冷淡的笑,“於大人此話怎講?”
於休烈正經道:“從前武娘娘有身那陣,大人悉心照顧,無微不至,如今她正得寵,大人沒有道理會受到虧待,”他頓了頓,舉重若輕的說道,“這一點單從大人最近時間頻繁出入辰寧宮也可看出端倪,”瞟了許弘一眼,似笑非笑道,“如果大人肯進宮求一求武娘娘,請她在聖上跟前為李義府美言兩句。。。”
我心下一動,許弘最近確實經常到大明宮走動,但每次都是傍晚時分,為的就是避開群臣耳目,免起謠言,饒是如此,於休烈還是知道了,他的眼角不可謂不寬廣。
許弘沉吟了陣,答應的異常的爽快,“行,就去藏雲錦的酒樓吃飯吧,找一間僻靜的雅舍,把李義府也叫來。”
於休烈大喜過望,連忙說道:“好,就這麼定了。”
說完他火燒屁股一般飛快跑出門,那樣子仿佛是生怕許弘反悔改變主意。
我看得發笑,等他蹬蹬蹬蹬的腳步聲走遠,確信再聽不到我和許弘談話,這才說道:“大人,其實您剛剛進門那會兒就發現於大人了,對麼?”
許弘眉梢微微挑起,看了我一眼,“何以見得?”
我含笑說道:“於大人身子雖然藏的穩當,但是他官帽的飄帶從門縫裏邊吹出去了,您剛剛進門那會兒眼神打了個瞟,肯定是看到了。”
許弘笑容之中微有暖意,“王大光,你觀察人倒是細致,不錯,我剛剛確實看到有官帽的飄帶從門縫裏透出一角,知道門背後有人,不過也沒料到就是於休烈,不過後來你眼神不住往我後頭看,又總是套問我找於休烈做什麼,我就猜到門後邊是什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