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兵營第一日(1 / 3)

這段時間,崔成總是做一個相同的夢。他夢見帶著“坦克”去巡山,人和狗在林間快速地穿行著。“坦克”體形碩大,渾身的毛油黑發亮,健壯有力,疾跑如風,在他前麵跑得可歡呢,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蠻力,還不時地回頭張望他,這條山路它比誰都熟悉。

不知過了多久,他和“坦克”終於到達了“月亮門”那塊柔軟的草坪上。附近的村民翻山越嶺的時候,總是把這裏當成歇腳之地。那真是一處難得的風水寶地啊!很久之前,這裏曾是有名的大煙地,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荒廢了,現在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這在一片險峻的山嶺之中簡直就是一處奇觀。

中午時分,草地被曬得暖烘烘、軟綿綿的。人躺在上麵,身體感覺變得酥軟而愜意。“坦克”是一條聰明的狗,此時此刻,它正懶洋洋地趴在崔成的身邊歇息,它懂得如何節省體力。父親崔立國一直對它稀罕得不得了,說比兒子都管用。“坦克”的鼻子濕漉漉的,繃著那有些凶狠的麵孔,眼睛凝視著對麵的山峰,低沉地喘息著,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仿佛整個山林都是它的領地。

山中各種樹的葉子晶瑩明亮、五顏六色,一陣陣清風掃過,葉片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樹林裏不時傳來各種清脆的鳥叫聲,有布穀鳥、灰頭麻雀,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崔成覺得這一刻時光好像停住了腳步,困意綿綿不絕地湧上身來。風多少有些涼了,很快就要到霜降葉落的時節。他感到歲月正在無情地流淌著,一股淡淡的寂寞感襲上心頭,但又不知這憂愁來自何處。就這樣,他和“坦克”一起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中,仿佛被眼前心曠神怡的寂靜所吞沒,人一直往裏墜,進入夢境之中,再也不願醒來。突然間,一聲尖厲的哨響結束了這一切,把他從雙重的夢境中無情地拽了出來。現實總和他作對,總是夢到最快意之處就被生生打斷,看來他永遠也不可能進入到那虛幻的美夢當中了。

自從來到新兵訓練營,崔成沒有睡足過一天覺,遲班長毫無憐憫地說,你們已經夠享福了,真正的國旗兵每天四點鍾就得起床,四點半整理好被褥和裝容,五點在操場上練習分解動作,五點四十列好方陣,進入廣場開始升旗儀式。國旗必須跟每天的太陽一同升起,國旗手必須在太陽升起前的九十分鍾就起床。而且每天太陽升起的時間都不一樣,會有一分鍾的時差。一年中,最早的一次升旗三點多就要起床。國旗手必須不斷調整自己的生物鍾,保持最佳狀態。小子,想當國旗手,你還差得遠著呢。

困得不行的時候,崔成有時會想念大雪之下的白馬村。每個冬天的下午都是那麼寧靜悠長,燃燒著的木材柈子在炕坑裏劈啪作響,身子下是滾燙的炕席,除非父親把他喊醒,否則他便可以無所事事地大睡特睡,一個美夢接著一個美夢,每一覺都睡得那麼透徹、那麼滿足。一和屋裏的人講到這兒,牛帥都會在一旁嘖嘖稱羨,你們東北人就是命好,有那麼長的冬天可以不做事光做夢。

已經成了條件反射,一聽到哨聲,崔成立刻翻身坐起。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他隻覺得渾身的骨頭脆得隨時都會粉碎。他現在算是對累、困、饑餓、疼痛這些詞兒,有了深刻的體會,尤其是疼痛,有麻酥酥的痛,有灼燒般的痛,有刺骨一樣的痛,有刀割般的痛,有抽動的痛,有酸脹的痛,有撕裂的痛……反正,每天所有的疼痛都會一起湧上身來,肩膀、胳膊、後背、關節,沒有一處是舒坦的,特別是腳,已經被汗水泡爛了,每天要拿熱水燙燙才會好受一點兒。他第一次看遲班長的腳時嚇了一跳,班長的腳已經完全變形了,甚至有些醜陋。而遲班長卻滿不在乎地說,這都是小菜。哪個國旗手的腳不是這樣的?哪個國旗手的腳沒被汗水泡爛過?人家看著我們踢正步挺威風,其實每個人的腳都很難看,百分之百的腳都變形,有人天天用刀片刮腳底的繭子,還得熱水泡了才能刮,不然沒法踢正步。不是我嚇唬你,哪個退伍兵沒有關節炎?知道不,踢兩年正步相當於一次二萬五千裏長征。現在,崔成終於一點一點地體會到了。

一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極限,而他們天天都在體驗著自己的極限。綁沙袋踢正步,每一步必須七十五厘米;身背十字架練站姿,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操場上永遠都是令人頭痛的口令,能在這塊操場上撐下來的都是男人中的男人,強者中的強者,也就離天安門廣場越來越近了。

幾乎每一天都要咬牙挺過去。崔成漸漸體會到進步的成就感,他覺得體內有種強悍的力量正在不斷地增長壯大,而這一切都是靠每天大量的汗水和頑強的信念才得到的。丁大隊長說,凡是進了國旗班的戰士,無論新兵老兵,沒有一個叫苦的。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執著而神聖的信念,那就是一定要走進那三十六個人的國旗方隊裏麵。男人吃多大苦就有多強悍,國旗兵比的就是吃苦。

日複一日的訓練又開始了,門外傳來遲班長響亮而急促的口令聲。

七班新兵起床的聲音錯雜而有序,這全因遲班長平時調教有方,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硬是把他們的習慣扳了過來。全班每個人做事都像上了發條一樣井然有序,不再是茫然摸不著頭腦的新兵蛋子了。上鋪的朱光明總是第一個醒來,他正麻利地整理床鋪。

全班最讓崔成佩服的也是朱光明,他的每個動作都像鍾表的指針一樣準確無誤。被褥整理結束後,他便唰一下跳下床來,瞅了一眼崔成,那張臉還是冷冰冰的,毫無表情。朱光明總是精神抖擻的,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就像他從來都不缺覺似的。誰能想象得到他曾經是一個散漫浪蕩、不受約束的富家子弟呢?人啊,還真沒法看,這座軍營能讓鬼也變得既勤快又懂規矩。

父親曾經對崔成說過,每個人這一輩子總有繞不開的人,想躲都躲不過去。別看父親是個普通農民,人可智慧著呢,他總是能說些出入意料的話,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而且事實證明他總是對的。關於這一點,白馬村的人沒有一個不服氣的。崔成恍惚覺得朱光明就是他一生躲都躲不過去的那個人。

記得第一次見到朱光明,還是在接運新兵的中巴車上。那天他們分乘不同的火車,先後到達了北京站,然後被接兵的幹部安排在去新訓大隊的同一輛車裏。

在火車上,崔成一路都迷迷糊糊的,感覺就像是在做夢。本來嘛,他意外地被接兵的幹部挑中去做國旗兵,搞得整個三河鎮都轟動了,更別提白馬村了。去年縣裏出去的兩個兵,集訓結束後去了故宮中隊,已經成了當地的新聞,但那比起進國旗護衛隊還差一步呢。這次他算是給老崔家長臉了,白馬村的人都說老崔家的祖墳冒青煙了。這兩天又是歡送又是酒席的,弄得他迷迷糊糊的,直到今天一腳踏上去往新兵營的車,他都沒有完全地清醒過來。難道自己真的就要成為一個兵了,而且是國旗兵?他不禁有些疑惑。

車裏麵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雖然每個人看上去都稍顯稚氣青澀,卻個個透著一股英武之氣。這幫新兵看起來都不簡單,挑兵的人眼睛就是“毒”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光明上了車,他一屁股坐在崔成身邊的一個位置上,連個招呼也不打,還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坐穩了之後,朱光明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好像想著什麼了不起的心事似的,一副牛烘烘的樣子。

後來崔成才知道,朱光明的那種冷傲完全是骨子裏帶來的,還真不是裝成高人一等的樣子。崔成當時就覺得他的這副做派根本不像個當兵的,和這一車的新兵完全不是一類人。兵要有兵的樣子,崔成覺得自己肯定差不了,連縣武裝部的林部長都說他天生就是塊當兵的好材料,從身體到心理都是一流;前來接兵的幹部也說,三河鎮出好兵,準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