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小鎮的路有些顛簸。
因為不是休息日,大巴上的乘客實在是少得可憐。
時歡獨自坐在最後一排座位,將自己縮在靠窗的角落,望著眼前椅背上的小廣告兀自出神,身上那種疲乏和酸痛感令人難受。她很想窩在家中好好睡上一覺,然而卻更不願意留在N城麵對喬永誠。
事實上,時歡的記憶斷了片。她明明記得自己前一刻還在會所裏和人高高興興地玩著三國殺。可不知道為什麼,下一個鏡頭就已經躺在了喬永誠的懷裏。
他還在熟睡著,薄被下的他們坦誠相擁。而他……竟然就那樣停留在她的身體裏。
那段失憶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答案已經再明顯不過。
時歡徹底蒙了。
下一秒,她一把將抱著自己的男人推開,連滾帶爬地跌落到了地上。被暴力對待的喬永誠似乎不滿,嘟囔著翻了個身卻並沒有醒來。
時歡環抱住自己的身體,欲哭無淚。
窗簾沒有拉嚴,留了很大的一道縫隙。陽光照射進來,讓零亂的屋子裏多了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她茫然的大腦漸漸開始運轉。
昨天那件沾滿水漬的連衣裙就在腿邊,她手忙腳亂地扯過來套在身上,然後拿上自己的包,逃命一般離開了喬永誠的家。
小區的建築都是不超過七層的小高層。幸好沒有變態得像小說裏描寫的那樣,下樓出門均需刷卡刷臉刷指紋。
小區內人口密度不大,沒有人看見她的慌張和狼狽。然而外麵卻正是商業中心,車水馬龍的世界讓她有短暫的眩暈和羞恥。
這個點正是上班時間早高峰。時歡忍著身體上的不適,跑出很遠才打到一輛出租車。
當前麵的司機師傅問她要去哪裏的時候,她感到一瞬間的迷茫無助。她忽然很想回家,很想去見爸爸。如果可以,她更想回到小時候,隻要遇見了不想麵對的事情就可以躲在爸爸的身後,不用麵對任何風雨。
時歡忍著淚意報上自己住處的地址。
路上,她打通所長電話,請了兩天的假。到了家中,她匆忙洗漱又收拾了幾件衣服,便出了家門,坐上了去省城的車子。
她的老家在省城轄區內的一個小鎮。而她父母永遠安息的地方,就在鎮外那個視野開闊的山坡上。
車子在這時忽然來了個急刹車,有臨時搭乘的乘客在路邊攔車。
晃動間,時歡腦中的回憶被打斷,思緒也跟著轉向了另一邊。
她轉頭看向窗外,望著那陌生又熟悉的景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剛上班一天就請假,再這麼下去,自己被隊伍除名是遲早的事!
時歡控製不住地感到憂傷,從身前的雙肩包裏翻出一包巧克力,開始吃今天的第一頓飯。
小鎮沒有專門的公墓。有人去世了,都是迷信地請個先生幫忙看看風水,便葬在附近的山上。
時歡的母親當年便是這樣。後來時海濤發跡了並沒有給妻子遷墳,說是落葉歸根,等到將來他有那麼一天,也要葬回老家和妻子一起。
隻不過那一天,在短短的十幾年後便到來了。
從鎮子裏到山上還得坐四十多分鍾的三輪小摩托。等時歡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將近下午兩點。
清明節才過去不久,這個時間沒有什麼人來掃墓。整座山上似乎就她獨自一人。
時歡看著滿山遍野的紅紅綠綠,想起自己上次過來拜祭還是春節。那時候天寒地凍,積雪滿地。而現在,一晃竟過去了小半年。
時海濤當年給妻子下葬時,就留出了自己的地方。
眼前的合穴不過一個小圓包,卻葬著自己在這世間最親近的兩個人。時歡盯著墓碑上的字,視線忽然一片模糊。
她強忍住淚意,吸著鼻子,聲音嘶啞地開口道:“爸、媽,我回來看你們了。”說著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把背包隨手一放,起身收拾起了墓穴周圍的荒草。
這些植物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卻是最頑強的。不過才一個夏天,便已經茂盛泛濫。
她忙活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整理幹淨。
時歡挺直腰板做了兩個擴胸運動,蹲下身子打開了自己的背包,拿出水果貢品,認真地擺放在墓前,然後又掏出一個大煙灰缸和兩條香煙。
她拆了煙盒包裝,點燃一根香煙,小心地放在了煙缸裏,然後說:“爸,你愛抽的那種煙我這次沒買到。你先將就將就,我下次來的時候帶給你。”說完,又連續點燃了幾根煙。
兩條煙就這樣一根接一根被點燃。
時歡不會抽煙,每一次點燃煙的那一秒,都是一陣鼻眼幹澀。到後來,眼裏的淚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也不知她是被嗆的,還是因為心裏難過。
她的思緒異常混亂,腦海中的畫麵一幀接一幀地閃現著:有小時候一家其樂融融的;有時海濤叼著煙卷愁容滿麵的;還有他躺在殯儀館裏一動不動的;還有……還有那天晚上,喬永誠滿臉血跡,笑著讓她閉上眼睛時的麵容。
日薄西山,最後一根香煙燃燒殆盡。
她眼見著煙灰缸裏最後一點兒光亮熄滅,也漸漸回過神來。
確定了沒有任何火星,時歡將煙灰倒在了地上,然後胡亂用袖子擦了擦眼淚,一邊和父母道過別,一邊站了起來。
轉過身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被嚇得蹦了起來。
眼前三四步遠的地方,不知何時多出一個人來。夕陽斜照在他的身上,顯得他格外高大。
時歡接連往後退了兩步,不經意間踢到了擺在墓前的蘋果,蘋果四散滾開。
等到看清楚對方的麵容時,她的驚嚇已經變成了震撼。
喬……喬永誠?!
她努力眨了眨眼睛,確定眼前的人是真實存在,並非幻覺。
喬永誠深卡其色的休閑西裝上沾了好幾塊灰塵,應該是爬山時候蹭到的,向來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也被山風吹得略微散亂,看上去多了分不羈,並不顯狼狽。他單手抄著西褲口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雙眸子牢牢地鎖定住她。目光閃動間,裏麵的情緒叫人難辨。
時歡心中忽然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她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便低頭避開對方的視線,聲若蚊呐:“是……是你啊!你怎麼會在這裏?”
喬永誠並沒有搭話。他邁開長腿走到墓前,彎腰將被踢散的蘋果逐個撿起,重新在碑前擺好後,又拜了一拜。然後才站起身,看著她的側臉輕輕地笑了一聲:“這位小姐,我今天早上丟了個女朋友,不知道你有沒有看見她?”
“轟”地一下,熱度瞬間蔓延到了時歡耳後。她一張臉幾乎埋進了胸口,咬著下唇不肯吭聲。
他卻壞心眼兒,不肯放過她:“請問你看見她了嗎?我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我。隻不過特別愛口是心非,還總和我鬧脾氣。而且她一直不知道,她發脾氣的樣子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越是張牙舞爪瞪眼睛,就越是讓人想再揪兩根毛下來。哦,對了,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兩個昨天晚上才……”
“沒看見!”她惱羞成怒,打斷他,“沒看見!沒看見!沒看見!”
她的聲音在黃昏的山坡上回響,緊接著是喬永誠再也抑製不住的爽朗笑聲響起:“哈哈!我聽見了,你不用像複讀機一樣。”
“你……”時歡氣結,惡狠狠地抬頭瞪著眼前的人。可隨即又想起他剛才那番說她像貓的言論,又氣哼哼地轉過頭去不肯看他。
喬永誠歎息,終於不再逗她。
“小歡……”他語氣親昵,低沉的聲音近乎呢喃,“和我回家吧。”
回家……時歡不自覺地心裏一顫,幾乎就要點頭。然而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抑製住所有的顫抖和悸動,吸了吸鼻子後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看向他:“我是要回家啊,不過是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
聞言,喬永誠眼皮跳了跳。他有種直覺,時歡說這話不是因為發生那樣的關係後和他鬧小別扭,而是想要真的劃清界限。
“時歡,你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她故作輕鬆的語氣讓他有些不舒服,還不等他開口,她忽然衝他一笑,“喬先生,我先走了,你慢慢欣賞風景吧。”說完竟真的轉身離開了。
“時歡!”喬永誠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聲音裏隱約壓抑著怒氣,“‘喬先生’?嗯?”
她假裝不懂他的反問,更不回頭看他:“怎麼了?你……”話未說完,他便用力一扯,強迫她轉身麵對自己。
時歡腳下踉蹌一步,抬眸便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喬永誠在生氣……她的腦袋裏自動閃過這五個大字。下一秒又有些發怒,他生不生氣,關她什麼事。
然而事實證明,十分關她的事。甚至關乎生死存亡。
喬永誠眸中的情緒愈加冰冷。他凝視了她片刻,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我是你什麼人?”話音未落,掐著她胳膊的大手也加重力道。
時歡疼得皺了皺眉。她不想丟了氣勢,梗著脖子衝他瞪眼:“喬永誠,你先別管我是你什麼人。你要是敢造次,我保證你馬上成為犯罪嫌疑人!”
“嘁!”喬永誠嗤笑,聲音裏明顯帶著譏誚,“時歡,像我們這種家庭糾紛,立案率有多少你應該比我清楚才對。”
“誰跟你是家庭糾紛!”時歡有點兒急了。
他挑眉反問:“那你說我們是什麼?”
“我們……”她一時語塞,別過臉冷哼,“反正我們兩個沒關係。”
“沒關係?”他重複著最後三個字,微微提高的聲音暗含著危險,可再開口時,所有情緒卻都化作了無奈,“小歡,你到底在和我別扭什麼?我們兩個都已經……”
“你別說那個!”時歡厲聲將他打斷,一副奓毛的模樣,她重新對上他的視線,目光凶狠,似乎又有些無力,“喬永誠,別在我爸媽墳前說這些好嗎?你覺得這樣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