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陪一個人上原(1)(1 / 3)

桃花開了,

原坡上和河川裏,

這兒那兒浮起一片一片粉紅的似乎流動的雲。

我愈加固執一點,

在原下進入寫作,

便進入我生命運動的最佳氣場。

原下的日子

新世紀到來的第一個農曆春節過後,我買了二十多袋無煙煤和吃食,回到鄉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門口對著送我回來的妻女揮手告別,看著汽車轉過溝口那座塌簷傾壁殘頹不堪的關帝廟,折回身走進大門進入剛剛清掃過隔年落葉的小院,心裏竟然有點酸酸的感覺。已經摸上六十歲的人了,何苦又回到這個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窩裏來。

從窗框伸出的鐵皮煙筒悠悠地冒出一縷縷淡灰的煤煙,火爐正在烘徐屋子裏整個一個冬天積攢的寒氣,我從前院穿過前屋過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東西圍牆根下的三株棗樹苗子,枝頭尚不見任何動靜,倒是三五叢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紅的芽苞,顯然是春天的訊息、然而整個小院裏太過沉寂太過陰冷的氣氛,還是讓我很難轉換出回歸鄉土的歡愉來。

我站在院子裏,抽我的雪茄。東鄰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個荒園,兄弟兩個都選了新宅基建了新房搬出許多年了。西鄰曾經是這個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擁擠如同雞籠,先後也都搬遷到村子裏新辟的宅基地上安居了。我的這個屋院,曾經是父親和兩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國”,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孫三代十五六口人進進出出在七八個或寬或窄的門洞裏。在我尚屬朦朧渾沌的生命區段裏,看著村人把裝著奶奶和被叫做廈屋爺的黑色棺材,先後抬出這個屋院,再在街門外用粗大的抬杠捆綁起來,在兒孫們此起彼伏的哭嚎聲浪裏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剛剛挖好的墓坑。我後來也沿襲這種大致相同的儀程,親手操辦我的父親和母親從屋院到墓地這個最後驛站的歸結過程。許多年來,無論有怎樣緊要的事項,我都沒有缺席由堂弟們操辦的兩位叔父一位嬸娘最終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進原坡某個角落裏的墓坑的過程。現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兒女,相繼走出這個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個角落,以各自的方式過著自己的日子。眼下的景象是,這個給我留下擁擠也留下熱鬧印象的祖居的小院,隻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原坡上漫下來寒冷的風。從未有過的空曠。從未有過的空落。從未有過的空洞。

我的腳下是祖宗們反複踩踏過的土地。我現在又站在這方小小的留著許多代人腳印的小院裏。我不會問自己也不會向誰解釋為了什麼又為了什麼重新回來,因為這已經是行為之前的決計了。豐富的漢語言文字裏有一個詞兒叫齷齪。我在一段時日裏充分地體味到這個詞兒不盡的內蘊。

我聽見架在火爐上的水壺發出噗噗噗的響聲。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陝南綠茶。我坐在曾經坐過近20年的那把藤條已經變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著火爐爐膛裏熾紅的炭塊,耳際似乎縈繞見過麵乃至根本未見過麵的老祖宗們的聲音。嗨!你早該回來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鳥叫聲驚醒的,還是醒來後聽到了一種鳥的叫聲。我的第一反應是斑鳩。這肯定是鳥類龐大的族群裏最單調最平實的叫聲,卻也是我生命磁帶上最敏感的叫聲。我慌忙披衣坐起,隔著窗玻璃望去,後屋屋脊上有兩隻灰褐色的斑鳩。在清晨凜冽的寒風裏,一隻斑鳩圍著另一隻斑鳩團團轉悠,一點頭,一翹尾,發出連續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聲。哦!催發生命運動的春的旋律,在嚴寒依然裹蓋著的斑鳩的躁動中傳達出來了。

我竟然淚眼模糊。

傍晚時分,我走上灞河長堤。堤上是經過雨雪浸淫漚泡變成黑色的枯蒿枯草。沉落到西原坡頂的蛋黃似的太陽綿軟無力。對岸成片的白楊樹林,在蒙蒙灰霧裏依然不失其肅然和莊重。河水清澈到令人忍不住又不忍心用手撩撥。一隻雪白的鷺鷥,從下遊悠悠然飄落在我眼前的淺水邊。我無意間發現,斜對岸的那片沙地上,有個男子挑著兩隻裝滿石頭的鐵絲籠走出一個偌大的沙坑,把籠裏的石頭倒在石頭垛子上,又挑起空籠走回那個低陷的沙坑。那兒用三角架撐著一張銅絲籮篩。他把刨下的沙石一鍁一鍁拋向籮篩,發出連續不斷千篇一律的聲響,石頭和沙子就在籮篩兩邊分流了。

我久久地站在河堤上,看著那個男子走出沙坑又返回沙坑。這兒距離西安不足三十公裏。都市裏的霓虹此刻該當繽紛。各種休閑娛樂的場合開始進入興奮期。暮靄漸漸四合的沙灘上,那個男子還在沙坑與石頭垛子之間來回往返。這個男子以這樣的姿態存在於世界的這個角落。

我突發聯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紙如同那張籮篩。他在他的籮篩上篩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籮篩”上篩出的是一個一個方塊漢字。現行的稿酬標準無論高了低了貴了賤了,肯定是那位農民男子的石子無法比兌的。我自覺尚未無聊到濫生矯情,不過是較為透徹地意識到構成社會總體坐標的這一極:這一極與另外一極的粗細強弱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