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陪一個人上原(1)(2 / 3)

這是新世紀的第一個早春。這是我回到原下祖屋的第二天傍晚。這是我的家鄉那條曾為無數詩家墨客提供柳枝,卻總也寄托不盡情思離愁的灞河河灘。此刻,三十公裏外的西安城裏的霓虹燈,與灞河兩岸或大或小村莊裏隱現的窗戶亮光;豪華或普通轎車壅塞的街道,與田間小道上悠悠移動的架子車;出入大飯店小酒吧的俊男靚女打蠟的頭發塗紅(或紫)的嘴唇,與拽著牛羊韁繩背著柴火的鄉村男女;全自動或半自動化的生產流水線,與那個在沙坑在籮篩前挑戰貧窮的男子……構成當代社會的大坐標。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到挖沙篩石這一極中去,卻在這個坐標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支點,也無法從這一極上移開眼睛。

村莊背靠的鹿原北坡。遍布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溝梁奇形怪狀。在一條陰溝裏該是最後一坨尚未化釋的殘雪下,有三兩株露頭的綠色,淡淡的綠,嫩嫩的黃,那是茵陳,長高了就是蒿草,或卑稱臭蒿子。嫩黃淡綠的茵陳,不在乎那坨既殘又髒經年未化的雪,宣示了春天的氣象?

桃花開了,原坡上和河川裏,這兒那兒浮起一片一片粉紅的似乎流動的雲。杏花接著開了,那兒這兒又變幻出似走似住的粉白的雲。泡桐花開了,無論大村小莊都被驟然暴出的紫紅的花帳籠罩起來了。洋槐花開的時候。首先聞到的是一種令人總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後驚異莊前屋後和坡坎上已經敷了一層白雪似的脂粉。小麥揚花時節,原坡和河川鋪天蓋地的青蔥蔥的麥子,把來自土地最誘人的香味,釋放到整個鄉村的田野和村莊,灌進莊稼院的圍牆和窗戶。椿樹的花兒在龐大的樹冠和濃密的枝葉裏。隻能看到繡成一團一串的粉黃,毫不起眼,幾乎沒有任何觀賞價值,然而香味卻令人久久難以忘懷。中國槐大約是鄉村樹族中最晚開花的一家,時令已進入伏天,燥熱難耐的熱浪裏,聞一縷中國槐花的香氣,頓然會使焦躁的心緒沉靜下來。從農曆二月二龍抬頭迎春花開伊始,直到大雪漫地,村莊、原坡和河川裏的花兒便接連開放,各種奇異的香味便一波迭過一波、且不說那些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草和野花,以及秋來整個原坡都覆蓋著的金黃燦亮的野菊。

五月是最好的時月,這當然是指景致。整個河川和原坡都被麥子的深綠裝扮起來,幾乎看不到巴掌大一塊裸露的土地。一夜之間,那令人沉迷的綠野變成滿眼金黃,如同一隻魔掌在翻手之瞬間創造出神奇來。一年裏最紅火最繁忙的麥收開始了,把從去年秋末以來的緩慢悠閑的鄉村節奏驟然改變了。紅苕是秋收的最後一料莊稼,通常是待頭一場濃霜降至,苕葉變黑之後才開挖。濕漉漉的新鮮泥土的壟畦裏,排列著一行行剛剛出土的紅豔豔的紅苕,常常使我的心發生悸動。被文人們稱為弱柳的葉子,居然在這河川裏最後卸下盛裝,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樹。柳葉由綠變青,由青漸變淺黃,直到丸番濃霜擊打,通身變成燦燦金黃,張揚在河堤上河灣裏,或一片或一株,令人欽佩生命的頑強和生命的尊嚴。小雪從灰蒙蒙的天空飄下來時,我在鄉間感覺不到嚴冬的來臨,卻體味到一縷聖潔的溫柔,本能地仰起臉來,讓雪片在臉頰上在鼻梁上在眼窩裏飄落、融化,周圍是霧靄迷茫的素淨的田野。直到某一隻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變成一抹銀白的時候,我抑止不住某種神秘的誘惑,在黎明的淺淡光色裏走出門去,在連一隻獸蹄鳥爪的痕跡也難覓蹤的雪野裏,踏出一行腳印,聽腳下的厚雪發出錚錚錚的脆響。

我常常在上述這些情景裏,由衷地詠歎,我原下的鄉村。

漫長的夏天。

夜幕遲遲降下來。我在小院裏支開躺椅,一杯茶或一瓶啤酒,自然不可或缺一支煙。夜裏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許是繁密的星星散發的。白鹿原刀裁一樣的平頂的輪廓,恰如一張簡潔到隻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畫。我索性關掉屋子裏所有的電燈,感受天光和地脈的親和,偶爾可以看到一縷鬼火飄飄忽忽掠過。

有細月或圓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圓圓的月亮浮到東原頭上,然後漸漸升高,平靜地一步一步向我麵前移來。幻如一個輕搖蓮步的仙女,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失在西邊的屋脊背後。

某個晚上,瞅著月色下迷迷蒙蒙的原坡,我卻替兩千年前的劉邦操起閑心來。他從鴻門宴上脫身以後,是抄那條捷徑便道逃回我眼前這個原上的營壘的?“沛公軍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漢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墳坡畔,距我的村子不過十六七裏路。文帝陵史稱灞陵,分明是依著灞水而命名。這個地處長安東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漸漸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劉邦駐軍在這個原上,遙遙相對灞水北岸驪山腳下的鴻門,我的祖居的小村莊恰在當間。也許從那個千鈞一發命懸一線的宴會逃跑出來,在風高月黑的那個恐怖之夜,劉邦慌不擇路翻過驪山涉過灞河,從我的村頭某家的豬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頂,才噓出一口氣來。無論這逃跑如何狼狽,並不影響他後來打造漢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