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柔以為,這次陳文慶的求婚和以往沒什麼不同——若真的有,那也不過是陳文慶更加狼狽些罷了,而且狼狽到,連江雪柔都想推翻自己那“影子就是影子,男人就是男人”的信條,抽出劍來和慕容端陽好好瘋一把,最好順帶也把那沒人性的慕容端文也教訓一通,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侮伍婉雲。
不過她自己也曉得,這隻是她一時的白日夢,賢淑如她,頂著這薛夫人的名號,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舞刀弄劍?她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家裏焚一爐好香,由著一捧捧白煙迷著自己的眼睛,百無聊賴地守著個繡花架子,等待夠膽量荒唐的慕容端陽約她見麵——她可實在等不及,要聽聽後來慕容家是怎樣打發陳文慶的了。
可是,不知怎麼的,離開“碧海潮”風波那一日已經六七天了,卻一直不見慕容端陽的影子,連消息也沒有一個。江雪柔漸漸心裏沒來由地擔心了起來,繡花針紮在棚子上,半晌也沒動靜。
“想什麼呢!耽擱在那兒不冷得慌?”薛少白挑簾子進來。
江雪柔這才回過神,笑了笑,道:“還不是想端陽,這一向都不見她,難道慕容老夫人那一天當真氣出毛病來,著她在家照顧不成?”
“哪裏!”薛少白把鬥篷一解,交妻子掛好,自己往桌邊坐下,“你那個荒唐妹妹,在家裏等著嫁人啦!”
江雪柔一驚:“嫁人?難道是嫁陳文慶?”
“除了他,哪裏還有別人?”
“不可能吧。”江雪柔笑道,“你哄我呢!陳文慶這樣窩囊,慕容家憑什麼把端陽嫁給她?難道慕容老夫人當真被氣糊塗了麼!”
薛少白倒了杯茶,慢慢呷著:“看,說你婦道人家沒見識,還真是隻曉得繡花——陳文慶的武功的確不入流,那個‘長安少俠’的稱號也不曉得是哪裏混得來,聽說他原是來自西北蠻荒之地,——那裏哪兒還有人呢?自當年妖女唐小憐和魔教覆滅之後,隻剩一片荒蕪冰原而已——但是,就憑著那把斷情劍,我要是有個妹妹,也非嫁給他不可——要知道,得了斷情劍,那就是得了整個武林!”
江雪柔撅了撅嘴:“那也沒必要把端陽嫁給他呀,反正武林盟主是能者居之,等到過兩天開武林大會的時候,慕容家明著去搶不就成了?即使明著不行,暗地裏把陳文慶殺了,還不是一樣得斷情劍,幹什麼非把端陽給賠進去?”
“你胡說些什麼!”薛少白重重地把杯子在桌上一頓,“我薛少白自認行事光明磊落,平時也沒少教你,你居然說出這種下三濫的奸計?斷情劍既是陳文慶之物,明搶暗奪都是不仁不義之舉;再說,他已誠心表明要入贅慕容家,慕容家怎麼可以搶去斷情劍又不把女兒嫁他?”
江雪柔被丈夫吼了一句,委屈道:“你固然是正人君子,慕容家可是明擺著的想要斷情劍呀,這樣,這樣不是拿端陽做交易麼!還不是一樣不仁不義?”
“什麼叫拿端陽做交易?”薛少白拍著桌子,“你們婦道人家懂什麼?慕容家這樣把陳文慶扶上盟主的位子,將來端陽不就是盟主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湖景仰,難道這還是虧待了她不成?”
江雪柔愣了愣:虧待了麼?又是一個嫁得好的女子!比自己嫁得還好呢!但是,這叫什麼?
薛少白說到興頭上,又繼續講下去:“你又不是不懂得,你們圖個什麼?不就是圖個好歸宿麼!你看著大千世界,大凡動物,都是雄的比雌的好看,隻有人是相反的——因為動物,雌雄都可以各自覓食過活,誰也不依靠誰。而人就不同,你看我們男人,讀書習武,做官經商,而你們女人,什麼也不能做。你們得靠男人養活,所以你們打扮漂亮,吸引男人。隻有嫁個好男人,你們才能生活下去。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師姐,你們現在不比出嫁前風光幸福?你們女子生來就是為了嫁人的……”
江雪柔本來是愣愣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卻猛然聽到丈夫的這番高論,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鐵青了臉,把針線笸籮往地上一砸,大聲道:“哦,薛大俠,原來賤妾生來是為了做你的玩物的!”
薛少白見妻子突然發作,料想自己說得過分了些,敷衍著笑了笑道:“我哪有這意思……”
“你就是這意思!”江雪柔抄起剪刀就去鉸那繡了一半的並蒂蓮花枕套,“原來我在你眼裏什麼都不是,無非生得好看些。過兩年老了,便可一腳踹開了!”
薛少白慌忙上來奪,但已來不及了,並蒂蓮成了一堆亂絲線。
“原是我說話重了,你何苦拿這個撒氣?”他哄著妻子,“我娶你進門,當然是因為你生的好看。但是,世上漂亮的女子多哩,這麼些年,我可曾看過其他女人一眼?就算你師姐,慕容端陽,一個個都是人間絕色,我什麼時候正眼看過她們?”
江雪柔由丈夫擁著,盛怒的頭腦漸漸冷卻——可是,她是為了害怕自己人老珠黃才生氣的麼?不是的,絕對不是,她是不甘心做玩偶。可偏偏在所有人眼裏,她都隻是玩偶——的確,她的所作所為,有哪一點不像玩偶?又或者,真的女人都是玩偶?不然,怎麼連慕容端陽都要出嫁了呢?這是無論如何都要問一句的,如果連慕容端陽都嫁了,那就真該全天下女人都做玩物了。
“端陽……端陽她是自己願意嫁的?”
“怎麼可能!”薛少白道,“她呀,和當初的你一樣是個拗脾氣,在家裏發瘋呢!但是被她哥哥關起來了,到婚禮那天才會放她出來——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也是不肯嫁給我的,你師父把你關起來;現在……現在咱們多好?所以,端陽也會好的……”
“可是陳文慶不是你……”江雪柔說。陳文慶是個想借慕容家的力量成為武林盟主的卑鄙小人!
薛少白環著江雪柔的腰,捉著她的手,頭擱在她的頸窩裏:“咱們夫妻這是吵個什麼勁兒呢?慕容家愛怎麼招女婿都跟咱們沒關係。咱們夫妻可不能為了這事生分了……”
江雪柔知道這樣鬧下去實在無聊,得了個台階,就破涕為笑——勉強。
薛少白於是把她打橫抱起,輕輕在她臉上一啄,道:“你就是我的小鳥,笑的時候最好看了。”
江雪柔紅了臉,瞥一眼窗戶外頭,道:“做什麼!大白天的,仔細叫下人看見……”
薛少白一笑,將她放下了,道:“看見又怎麼樣?難道你不想給丫丫生個弟弟?這樣,下次姐姐再把丫丫接去住,你也就不這麼無聊了。”
江雪柔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啐道:“呸,說話沒正經,要生你自己生。”說罷,閃身逃到一邊去收拾地上的針線了。
薛少白也不生氣,重新坐回桌子跟前,端著茶杯若有所思道:“也不急在一時,但是咱們終究還是要生個兒子的——昨天我同陳文慶結拜了兄弟,他說,將來他做了武林盟主,一定要和咱們家結親哩。若是咱們生了兒子,端陽生的女兒,集合咱們薛家和慕容家的勢力,那咱們的兒子豈不十拿九穩要做是武林盟主了麼?”
江雪柔怔住了,感覺什麼冰涼的東西,像是鬼,正抓著自己的手……半晌,回過神來——不過是把剪刀而已。
武林大會,暨陳文慶和慕容端陽婚禮的前一天,江雪柔莫名其妙很想見見伍婉雲——端陽是決計見不著了的,見了無非違心地道句恭喜,說不好又引她發一陣瘋,隻有見見伍婉雲,要傷心就一處傷心去。
在慕容家的庭院裏,她看見半邊太陽要死不活地懸在西麵。這真像她自己——半個人已經完全沉到了薛夫人的深淵裏,還剩下半個江女俠,賴在世上,垂死掙紮。唉,若是真能掙紮,碰個頭破血流,那也不至這樣鬱悶;可偏偏那個深淵,粘稠,甜膩,溫暖又輝煌,好像是灌滿了糖漿的——就是薛夫人無限風光的未來。
她有些恍惚,也沒支使那些聽差的老媽子——瞧她們一個兩個都忙著次日的大事——隻自己晃悠晃悠,穿過大門二門,順著抄手遊廊繞過老夫人的屋子,走進東跨院的月亮門,便到了慕容端文夫婦平時起居的地方了。
她自向裏麵走了兩步,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下人。奇怪了,她想,難道都在前院裏忙著?這樣又走了兩步,見著一架葡萄,是伍婉雲的心愛之物,夏日裏堆煙一般,現在半死不活的,不過架子下卻有條人影,貓兒一樣靈巧的,閃縮窺人,見了江雪柔就要走開。
“你站住!”江雪柔搶上一步攔住那人,見是伍婉雲的丫鬟繡琰,便問道,“你做什麼,見了我跟見了鬼似的!”
“沒……沒什麼……”繡琰陪了個笑臉,“薛少奶奶好……”說著,依舊低著頭要走。
江雪柔狐疑地擋著她不放:“鬼鬼祟祟的,到底做什麼?你家少奶奶呢?”
“少……少奶奶……在……在書房裏……”繡琰神色慌張,“薛少奶奶……我……老夫人找我有事……”
“別跑!”江雪柔一把揪住了她的領子,“這樣慌慌張張的,打量你是偷了東西呢!跟我見你主子去!”說著,就把繡琰往書房拽。
此去書房,沒三五步路,繡琰卻在後麵死賴著,哆哆嗦嗦地求饒:“別……別……薛少奶奶……奴婢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偷東西……別……”
她這樣一分辯,江雪柔倒越發肯定她是偷了東西了,不容分說把她拉到書房裏。可是,一間書房,半個火星子也沒有,陰陰冷冷的,顯然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師姐?師姐?你在麼?”江雪柔推開東邊畫室的門,空無一人,又向西邊的棋室找。
“別……別……薛少奶奶……”繡琰整個人都癱到地上去了,死死往後賴著,就好像那邊畫室裏有索命無常一樣。
江雪柔可不理會,拖著繡琰,然後推開了棋室的門。
她就真的,見到索命無常了——伍婉雲披頭散發,麵色蒼白,身上的衣服已被撕得千瘡百孔,而條條裂縫裏都可看到紫黑色的傷痕。其時黃昏陰暗的房間裏,微弱的燈火一照,如厲鬼無異,偏偏她見了驟然闖進來的江雪柔,吃了一驚,瞪著眼,張著嘴,雕刻一般。
江雪柔見她神色,先也愣了,叫了聲“師姐”,然後突然看見伍婉雲的雙手,全是鮮血。
“師姐……你……你這是……”
伍婉雲還不及回答,那邊繡琰已經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少奶奶把少爺殺了……少奶奶把少爺殺了……薛少奶奶……我就叫您別來……我就叫您別來……”
江雪柔感覺自己是被人在頭頂上重重砸了一錘子,驀地眼前一花,腳也仿佛被釘進了地下,動彈不得。她模糊地看見,棋桌的後麵,倒著一個人,隻看見流血的軀體,不見臉——但是繡琰已經說出來了,必定是慕容端文無疑。
“我就叫您別來……”繡琰繼續哭著,“我看到少奶奶殺了人了……我……少奶奶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我……我就叫您別來……現在……現在我們都要死了……”
江雪柔被她這一哭,心煩意亂,翻手一巴掌把她打暈,但是自己也是暈的——這是出了人命的大事,要如何是好?
伍婉雲突然跌坐在血泊中:“師妹……我……我實在……不是他死……那就是我死了……你……你不曉得……這畜生……他……他已經害了我,我不能讓他害別人…………不能讓他害端陽……”
江雪柔身子不聽使喚,見伍婉雲的神情就已經沒了轍。她抖抖唆唆跪了下去,輕輕用手去扶伍婉雲單薄的肩膀——指尖先碰上去,然後是指腹,指節,整根手指,整個手掌,直到這個伍婉雲的顫抖都由手掌傳到手腕,牽動她整條手臂,搖撼她整個心靈——顫抖得那麼厲害,暗暗背負了多少屈辱?終於在這一天的黃昏,玉石俱焚。
伍婉雲猛然抬起了臉,用滿是鮮血的手擦了擦早已幹涸的淚眼:“師妹……你……你幫幫我……把他埋了……”說著,倏地跳了起來,動作利索卻又僵硬得像個木偶,直撲向慕容端文的屍體,扯了半邊錦緞簾子將屍體蓋上,又奮力推著卷了兩卷,直到看不見,她便將簾子的一端拽著,由那個下人進出的小門向花園裏拖,一路磕磕碰碰,留著地上一道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