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成何情緒(1 / 3)

在黑沉沉的夜裏,江雪柔徹底失去了力量,渾身冰冷。

她依稀知道慕容端陽劫持了一輛馬車,行了數十裏,天蒙蒙亮時,又劫持了另一輛。她自己伏在車廂裏,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她側著臉,耳朵緊貼著車底,聽見車輪轆轆,知道自己在一條路上飛奔——她想,在她的世界裏原沒有這條路的,一頭是薛夫人,一頭或許是江女俠,現在她居然走上來了,漸行漸遠了……噩夢就接踵而來。

她知道有一撥接一撥的追兵,一夥連一夥的攔路虎,慕容端陽和伍婉雲勉力打發。她隻是蜷縮在那裏,山一程,水一程,風一程,雨一程,不知究竟走到了哪一程。她隻是迷迷糊糊在想,不,這不是她所應該走的路,她應該回頭,回去薛少白身邊,回去女兒丫丫的身邊,過幸福安逸的生活,過薛夫人的生活。

有時她也醒著,從搖晃的車簾向前看去——蒙蒙煙雨,給前麵的兩個女人籠上一層薄紗,朝氣蓬勃。趕著馬的慕容端陽,沒有像以前那樣披著大紅披風,但是,腰裏一柄長劍,依舊意氣風發;那邊上的伍婉雲,以前從這角度看過去,一定會瞧見一隻翡翠耳墜在臉頰邊晃啊晃的,但是現在,什麼也沒有,隻有清瘦的瓜子臉,前所未有地顯出了紅暈。

她漸漸痊愈,還是躺著,曉得這是到了宣州地界,要投奔慕容端陽的師父,慧心庵的天元師太去。

“管他再有什麼人追上來,都一劍一個砍了!”慕容端陽在前麵說,“反正是不在乎了,逼急了我,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伍婉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還是快些趕路吧,投奔你師父後,好讓你雪柔姐姐也好好休息一下,她為了救咱們,傷得可不輕!”

說著,兩人都回頭向車裏張望了一下。江雪柔急忙偏過臉去,假裝睡著,她就愈恨自己——這是怎麼了?前麵兩個難道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難道不是連日來帶傷抵擋追兵,保護自己的人?可是,自己又是為了誰來淪落在如此的地步?這樣,蜷縮在馬車裏,亡命天涯?罷了,罷了,當是自己一時糊塗,做了那荒唐的江湖夢,一時衝動,壞了三綱五常,一時自不量力,妄圖挑戰男人的律法。天塌下來,原該由男人扛著——影子,影子永不能脫離本身。

殺人了,殺人了……那些從不曾遠去的聲音糾纏著她,她頭痛欲裂。必須回去,江雪柔痛苦地想著,否則,洗脫不了殺人的罪名,更加,下一個被殺的,就會是她。

她得回去。

這樣打定了主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便要喚慕容端陽姑嫂。卻不想,前麵馬匹一聲長嘶,突然驚了,馬車也劇烈的搖晃了起來。憑借著一路逃亡的經驗,江雪柔曉得,準是又有追兵來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外麵一陣混亂的馬蹄聲,接著就聽見慕容端陽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草包!”

那追兵中被罵做草包的也不生氣,隻笑道:“正是區區不才在下。”

江雪柔手一探,摸著車中的劍,攥緊了,悄悄湊到車簾的縫裏一望,來的有二十餘人,為首的正是草包公子陳文慶。她略略放下心——別的不怕,每次見到有追兵,最害怕就是薛少白會在其列,好在一次也沒有碰上。

陳文慶的心思,看來隻在慕容端陽一個人身上,衝著她道:“慕容小姐,在下就是來迎小姐回去的。”

慕容端陽冷冷一笑:“我看你是來送死的!”死字出口,手裏韁繩已經放開,同時長劍出鞘,人亦如一道閃電,直向陳文慶撲了過去。

陳文慶翻身落馬,避過了這一擊,不待慕容端陽第二招攻上,旁邊幫手的早已兵刃出鞘,躍上前來。

江雪柔知道連日爭鬥,慕容端陽和伍婉雲都是元氣大傷,這時交手,哪怕對方是草包陳文慶,也占不了什麼便宜。她有心拔劍相助,可是劍抽了一半,又定住了——自己是被綁架的,這樣貿然殺出去,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其中有詐?這叫薛少白今後如何做人?這叫她如何以罪人之身複返丈夫身邊?沉吟之下,硬生生又把劍插了回去。

慕容端陽絕對是爭強好勝的脾性,以一敵多也決不叫人幫手,漸漸便力不從心,守多攻少。伍婉雲見了,掀簾子瞥了江雪柔一眼,見她握劍在手,足以自保,便道了句“小心”,也拔劍加入戰團。

江雪柔一時心裏百感交集:師姐和端陽待我,何等赤誠?,而我卻在這裏躲著連麵也不敢露!世界上的事情,難道就沒有兩全的麼!或者先幫她們把這裏的敵人殺退了,再回頭向少白解釋?

她還不及想出個主意,車後的簾子忽然一掀,一個使板斧的家夥鑽了進來,見到江雪柔略略愣了一下:“薛夫人?”

江雪柔心裏刹那轉過好幾個念頭:就此呼救,表明自己的立場?殺人滅口,助慕容端陽一臂之力?或者,已經被看破了,必殺他無疑?雖是這樣沒個定奪,見那使板斧的已然逼近,自己的身體已經本能地做出了反應——長劍一拔,一劍斷喉。

使板斧的瞪著眼,張著嘴,一蓬汙血噴出,倒栽下車去。

江雪柔的手一抖:哎呀,這是……卻不及細想,簾子一掀,又鑽上一個,提一把金背大砍刀,五大三粗,一張黑麵著實嚇人,口中更嗚哩哇啦喊著粗言穢語,直向江雪柔撲了過來。江雪柔此時如何還能思考?舉了劍鞘向那刀刃上一格,同時劍尖照著來人的胸口就猛刺了下去。她感覺腥臭的液體撲麵而來,急忙在狹小的空間中伸腿一蹬,把那屍體踹了出去。

她大口喘著氣,才也發覺自己掌心都是冷汗,身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痛得她頭昏眼花——哎,她怎麼恍惚聞到了家裏的香氣?她狠命搖了搖頭,香氣卻愈加濃烈。

第三個人攻上車來了。

江雪柔想要握緊劍,但手上竟然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眼見著那人一對分水峨嵋刺就戳到了眼前,她隻有偏頭去閃,由著對手一擊不中,峨嵋刺沒入車壁的木頭中。

那人一時勁力使得猛了,峨嵋刺被鉤住,竟也不能在片刻之間收回。江雪柔忙提劍疾刺,可是劍,怎麼如此沉重?

那人嘿嘿一笑,道:“薛夫人,江湖上都說你和這倆娘們是一夥的,原來真是不假呀!還是陳少俠神機妙算,曉得這裏有你們三個不要命的女人,都預備了‘軟筋散’給你們哩!”

江雪柔一聽“軟筋散”三個字,登時心下大駭,一瞥車外,果然也是陳文慶一夥占了上風,不由焦急萬分:這時如若被擒獲,師姐和端陽總是完了,自己也決拖不了幹係,想要回到薛少白身邊,是萬萬沒有可能了!而她又暗自痛恨自己無恥自私,竟然隻想著自己的前途……一恍惚,隻見金光一閃,那分水峨嵋刺又紮了過來。

江雪柔這時那裏還有力氣還手,隻奮力將劍攥在手中,隻待那峨嵋刺已經刺到自己麵前了,才突然把頭一縮,握著劍整個人向前撲了過去,以全身的重量壓在劍柄上,把對手整個人穿在了劍上。

江雪柔聽見外麵陳文慶等人得意的笑聲,是在叫囂著,要伍婉雲和慕容端陽投降。她瞥見兩個女人,已然力氣全無,是相互扶持著,才不至於倒下。她心裏一涼,頹然往後一靠:糟了!

感覺什麼東西抵著自己的腰,她伸手摸了一把,想起這輛車是慕容端陽從一個進香的官太太那裏搶的,這冷硬的事物想來是一罐香油!也是急中生智的,她當下全力把香油罐子捧了起來,打火褶子點了,向陳文慶等人丟了過去。

陳文慶這時正自得意,卻見馬車窗裏骨碌碌滾出一團火,著實吃了一驚。那香油罐子順著地勢滾個不停,他們那幾匹馬驚了,全都長嘶悲鳴起來,更有幾匹撒蹄狂奔,把騎手都統統摔落。陳文慶登時大怒,手裏斷情劍一揮,把那罐子斬成了兩半。但這一斬,香油遍地,火更是無處不在了。

伍婉雲和慕容端陽得了這個大好時機,全力爬上車子,在馬臀上狠狠抽了幾鞭子向原路奔逃。

那邊陳文慶如何肯放過?揮劍策馬就要追趕,所幸車上的香油還不止一罐,江雪柔又故計重施地丟了幾罐出去,濃煙滾滾,烈焰紛紛,隔著那邊人仰馬翻,這邊,三個女人絕塵而去。

可是也沒有跑出多遠,江雪柔忽然感覺天旋地轉了,聽兩匹馬發出一聲悲鳴,車子更是喀啦喀啦巨響連連。她還不及反應是出了什麼事,已經重重撞上了一邊的車壁,接著是車頂,另一邊的車壁……一彈指間,已經翻了好幾個身,昏天黑地不知所處,待到撞擊和巨響全部停止的時候,身體已經浸在冰冷的液體中。

“該死!”慕容端陽在不遠的地方罵道,“居然是陷阱,我們掉到河裏了!”

江雪柔摸索著鑽出了車子,隻見伍婉雲和慕容端陽整個身子也是浸在水裏的,隻有濕淋淋的頭露在外麵,而周圍影幢幢的,原來是在一片蘆葦地裏,早春時節,去年的枯葦和今年的新葦摻雜著,黃黃綠綠的一大堆。再看岸上,兩匹馬正是陷進一個碩大的陷阱之中,已然折斷了腿,馬車更是四分五裂了。她踩著水底的淤泥一步步走過去,和兩個同伴靠在一起。

“這些卑鄙小人!”慕容端陽還不住口地罵,“不是用迷香就是用陷阱!有膽子和姑奶奶光明正大比一場!”

伍婉雲皺了皺眉頭,道:“好在這軟筋散並不是什麼厲害的藥,有個十天半個月就會自行散去……”她說著,不無關切地望了江雪柔一眼:“師妹,你還好麼?”

江雪柔心裏一熱,臉也跟著燙了起來,慚愧萬分,低低答道:“還好。”

伍婉雲沒有注意,隻在水裏伸手輕輕攙扶著江雪柔,轉頭對慕容端陽道:“為今之計,當速速投奔你師父!”

慕容端陽點了點頭,四下裏望望,突然道:“這幫卑鄙小人,他們想害死咱們姐妹,卻怎麼也想不到,咱們掉在蘆葦叢裏,他們尋也尋不著哩!”她說著又回身一指遠遠的暮色中的水岸,道:“對麵就是上慧心庵的路了。本來咱們趕車,還須繞個彎子才能過去,現在就從這蘆葦叢裏趟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嘿嘿……”

伍婉雲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伸指頭戳了戳她的腦門,道:“小鬼頭,還說閑話,這樣泡在水裏,咱們現在一點內力都沒有,遲早凍死了,還不快走!”

慕容端陽在水裏衝嫂子作了個揖,道:“遵命,姐姐!”說著也伸手攙扶了江雪柔,三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緩緩在蘆葦蕩裏挪動。

這天是微雨的天氣,沒走兩步,天色就昏暗了,三個人的行動一發不便,更兼春水寒冷刺骨,不由得寒戰連連,相互依偎了,寸步難行。

恰在此時,聽得身後的岸上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看,見火光衝天,正是陳文慶一行人舉著火把追了上來。三人一驚,惟恐行動暴露,隻得在水裏站定了,靜觀其變。

岸上陳文慶等人勒住了馬,在陷阱邊巡視了一圈,便有一個人道:“陳少俠,車裏沒有三個娘們的蹤影,想是跑得遠了。”

陳文慶自己將火把移近,看了看,道:“她們三個現在力氣全無,跑不遠的!就在附近。”說話間,擎了火把,將四周周照了照,顯然前方泥濘的道路上並沒有行人的蹤跡,旁邊樹木叢生的山一時半會也無法攀登,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影幢幢的蘆葦蕩裏。他冷冷一笑,道:“這麼冷的天氣,夫人小姐們可是耐寒得很啊!”

他話裏暗示得明白,手下的也都望了過來,熊熊火光中,好像蘆葦在燃燒。

慕容端陽憤憤道:“這烏龜王八蛋的陳文慶,姑奶奶非好好教訓他不可!”

伍婉雲怕她衝動造次,慌忙掩了她的口,低聲道:“小心被發現,我們現在不是他們的對手啦。”

慕容端陽又是寒冷又是氣憤,微微顫抖,道:“怕了他不成?這幫家夥逼人太甚!”

江雪柔感覺她攙著自己的手鬆開了去,不知道在懷裏摸索著什麼,不多時,見她手裏拿了副彈弓。“你暗算姑奶奶,姑奶奶也打回去。”說罷,一顆彈子已“颼”地飛了出去,而岸上接著便傳來一聲叫,顯然是打中了。

江雪柔先是一喜,旋既又焦急萬分:要知道,慕容端陽的彈弓,平日裏上山打鳥,那是百發百中,對付市井流氓也是一打一個準,如今這樣發出去,本可以解決個把敵人,可是她勁力全無,打是打中了,於對方絲毫無損,隻不過平白暴露自己的行蹤。

伍婉雲也是早料到了這樣的後果,一把奪過彈弓,把慕容端陽一拽,隱入水中。

岸上的人群果然騷動了片刻,都望向了三個女人藏身的方向。有人哇哇大叫道:“敢暗算爺爺我!”又有人道:“陳少俠,咱們這就一把火燒了這蘆葦蕩,看她們出來不出來!”

江雪柔心裏一緊,屏息聽著。

隻聽陳文慶答道:“出來是一定要她們出來的,隻是在下的未婚妻也在其中,放火恐怕不妥吧。”

岸上又是一陣騷動,吵嚷不堪。江雪柔依舊凝神聽著,但心裏也亂糟糟打算著出路。她想她可以出去,因為她是被綁架的,況且方才一場爭鬥,但凡見她出手的,也都死了。她隻要離開慕容端陽姑嫂,然後呼救,一來引開那些人,二來就此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去……

旁邊慕容端陽卻是咬牙切齒:“倒不如幹脆出去殺個你死我活!”

伍婉雲拚命按住她:“妹妹不要衝動!”

但慕容端陽隻是掙紮:“衝動什麼?一會他們放起火來,難道就坐以待斃麼!”

“一動不如一靜。”伍婉雲道,“現在一動,就被發現了。”

慕容端陽辯不過,依舊氣乎乎的,瞪著岸上,恨不得目光就是暗器,可以把那些人一一釘死。

岸上喧鬧終於在陳文慶一聲令下後安靜了下來。“我們人多。”他說,“現在就下水去搜,把她們三個搜出來!”

餘人嚷嚷了幾句,無非天黑水冷之類,但俱知道抓了任何一個女人,都是頭功,也就不再分辯,撲通撲通一個接一個跳下水來。

江雪柔眼見著一條條人影逐漸逼近,知道自己再沒時間猶豫了,呼救,是個兩全的辦法!她想到這裏,忽然推開了扶著自己的伍婉雲,就向東邊走。

伍婉雲一愣,想要拉她,已是不能。慕容端陽更是驚叫出聲:“姐姐,你……”

江雪柔回頭微微一笑,道:“我是被你們綁架的,引開他們,他們不會傷我的!你們保重!”說畢,決然向岸邊去,故意向東趟了幾丈,又遠離水岸趟了幾丈,確信離開慕容端陽姑嫂很遠了,才高聲呼救:“來人!救命!”

清冷的春夜,偏她這一聲喊得淒厲。呼啦啦,火把全照向這邊了,在蘆葦蕩稍稍稀疏的地方,濕漉漉的她,暴露在光線裏。

“薛夫人!是薛夫人!”有幾個人叫道。

“救命……救命……”江雪柔慘白著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信她,但她別無他法,這是唯一回歸正道,而又不傷害朋友的做法。

她奮力向岸邊趟著,蘆葦根絆著她的腳,跌跌撞撞。她不敢回頭,一回頭就暴露了慕容端陽姑嫂。

舉著火把的人紛紛向她這邊靠攏過來,連陳文慶也跳下了水,大步走上前,將她一抱,又大步走回岸上去。

“抓著一個,其他兩個想來就在附近了。”一個人說道。

江雪柔感覺那些家夥全都目光如炬,盯著自己,是同夥,還是被綁架,就看這時是反應了!她當下一把拉住陳文慶的袖子,哭道:“我……少白呢?少白在哪裏?我要少白……我要少白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