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醉裏偶失灞陵道(1 / 3)

這夜二更時分,南宮家的私牢裏著起火來,濃煙從地下滾滾而出,簡直無法下去撲救。各派人士相互猜忌,都聚集在火場議論紛紛,薛少清明知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卻又不能不到跟前去關照,隻離開片刻的功夫,丫丫已經被救走。三更鼓響之時,南宮家兩兄弟把江雪柔一行送出了嘉興。

不能遠送,隻到了郊外的竹林裏就相互道別。慕容端陽到了此時此刻還對逃跑之舉大為不齒,一個勁兒埋怨:“回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多好!”

伍婉雲當時並不發話,直到南宮家兩兄弟去得遠了,才輕聲道:“咱們這一路已經錯信了多少人?還有幾條命可以拿來冒險呢?”

慕容端陽知她說得有理,但依然撅著嘴:“可至少南宮勤不壞呀!”

伍婉雲瞥了她一眼,目光裏頗有些深意,慕容端陽立刻紅了臉,緊走幾步,到前麵去了。

江雪柔抱著女兒,腳下牽牽絆絆,心思不曉得在什麼地方。再一次,除了丫丫她一無所有,隻是上一回,心裏還有個渺茫的希望,如今,什麼都被無情的打碎。

伍婉雲的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師妹,我知道你的心事。”接過孩子來幫她抱一程,幽幽道:“其實,咱們是很像的人,都指望著依靠有個好男人,太太平平過一輩子……可是,偏偏咱們的命又都不好,沒攤上好丈夫……”

江雪柔感覺眼睛刺痛,但幹涸無淚。

“我從前想,那真是命不好,我認了,女人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可是,你還記得那天在碧海潮,端陽她帶了我出走麼?”伍婉雲微微笑著,“端陽她什麼都不怕,她說,怎麼能就這樣苦了自己?隻要我從慕容家走出去,就和那個家永遠脫了關係,隻要自己養活自己,要委屈地跟著一個男人做什麼?……她開始是強拉了我出來的,她指著街上的野狗給我看,說:‘一個畜生,也要活得自在,何況是人?’我才想,原來,原來我活得連一個畜生都不如!我也有手有腳,我也能做活計,能打天下,我為什麼要被慕容端文踩著?”

江雪柔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但是她卻看著前麵慕容端陽矯健的身影。

“我就決定了,我要走出去。”伍婉雲說得有些激動,“所以……其實你不曉得,慕容端文死的那天,不光是丫鬟投了井,其實,其實是我責問他,我說我要離開他。他就罵我,和我吵了起來,他說我離了他是萬不能活的。我……我就殺了他!”

“我算是一念之差也好,怎麼也好……”伍婉雲撥開一根擋在她麵前的竹枝,“但是我不後悔。我雖然被天下追殺,可現在,我覺得我自己是個人,不是他媽的慕容端文的老婆!”

聽著一向溫柔的她,猛然罵出一句粗話,江雪柔禁不住一笑。

伍婉雲也笑了:“沒想到吧?其實我真喜歡現在的自己。”

江雪柔呆呆的看著她,良久,發現自己一直是屏著一口氣的,這才幽幽一歎,道:“唉……你說的沒錯,我原來骨子裏,還是想著依靠一個男人……從前別人要這樣說我,我還不承認,我總以為,自己該是像端陽妹妹一樣的,天不怕,地不怕,是個女俠客……可是,自從出了事,我才發現,我離了少白,就……就……我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萬沒有想到他會……我真是,真是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有什麼怎麼辦?”伍婉雲笑,“你現在也是全新的一個人——既不是以前西子門裏聽話的小徒弟,也不是薛少白賢惠的好老婆,你現在是江雪柔,就像我,我隻是伍婉雲,要做個好人,還是壞人,做個俠客,還是漁婦,都由著我自己……”她忽然笑得更開心了,好像是想到什麼極有趣的事:“師妹,端陽就一直隻是端陽,在慕容家也好,在那裏也好,你要問她將來想做什麼,她一定說——”

“把那些個仗勢欺人的門派統統一腳一個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俠們一個一個拎起來丟到海裏去喂魚!”江雪柔接上,心情驟然也開朗了起來:不錯,她的一生並不是因為薛少白而結束了,這才剛剛開始而已,她和丫丫,還有無限的可能,無限的選擇。

“好哇!有人說我的口頭禪呢!”慕容端陽轉身佯怒,“不過說真的,姐姐們想不想和我去闖蕩江湖呢?我覺得我們應該和南宮勤一起去找淚血劍,然後把薛少白殺個一敗塗地。”

“得了吧,你!”伍婉雲笑她,“要是想去找南宮少爺,等事情平息後隨便你怎麼找。淚血劍的事,你可提也不要再提。沒聽南宮大爺說那劍戾氣很重麼?到了你的手裏,還不知要闖出什麼亂子來。”

慕容端陽做個鬼臉:“不提就不提。誰又說要去找南宮勤了?哼!”

另兩個女人都知道她的毛病,心照不宣。春風在竹林裏輕快地穿行,把月色譜成一支歌。

並不太肯定行程如何,也不敢取道向東南從九龍山入海,伍婉雲以為可以順著竹林北上,一來較為隱蔽,二來各派的追兵也難於捉摸。慕容端陽自然是不在乎的,江雪柔沒有異議,於是三人不一日就來到了宜興地界。

三人並不進城,隻在竹林裏采些竹筍來吃。春日此物正時興,慕容端陽說,連皇帝都喜歡,還要人把新筍藏在甕中保鮮送到京城,一路換馬不換人,故而菜肴取名叫“十二駿馬”。江雪柔和伍婉雲聞所未聞,知道慕容端陽自己決不會編排出這種典故來,必然是南宮勤的傑作,卻也不點破,相視而笑便罷。

在她們休息之處,還有條溪水,自山內淙淙而出,清澈甘洌。三人一時興起,順流而上來到了源頭,見泉眼處立著一塊石碑,上書“太湖第一源”,伍婉雲便道:“從前在血衣派就去過一次太湖。比起西湖來要美麗得多——總覺得西湖就像是閨中女子,有點無故尋愁覓恨——太湖則煙波浩淼,一望無際,是個自由的世界。”

“我聽說太湖的船上人家養一種湖羊,專吃水草。”慕容端陽道,“姐姐們要是想去太湖玩,到可以見識見識這種羊——興許還會遊水呢!”

不用說,又是從南宮勤那裏聽來的掌故。但是現在她們都是自由自在的人,就去“見識見識”又有何妨?

興致所至,立即順流而下,黃昏時分已經來到了一片浩浩汪洋之濱。但見煙波茫茫盡染橘紅之色,水鳥滑翔歸巢,飛到遠處了,不曉得是沒入了天際還是潛入了水中。三人過往久在樊籠,連月來被人追殺也不得欣賞沿途風景,此時由著那清風把湖光山色蕩漾到她們麵前,不由都癡了,怔怔不已。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聽得“欸乃”一聲,一葉小舟從湖麵上搖搖而來,劃槳的漁婦四十多歲,瞧見了三人便招呼道:“三位奶奶,天晚了,勿好遊湖。”

她說的一口地道蘇州土白,江雪柔和慕容端陽都不知所雲,唯伍婉雲勉強聽懂了,笑道:“多謝這位大嫂,我們姐妹並不是遊湖。而是要去鬆江府走親戚。大嫂可知由此去鬆江還有多少路程?”

那漁婦道:“奶奶們過了太湖去,便是蘇州府,再往東即到鬆江。”

依據慕容端陽早先尋來的地圖,鬆江府就在海邊。三人聽了心下都很歡喜,商議道:“今晚就在此地休息,明日好尋船過湖去。”便同那漁婦道了謝打聽附近可有村莊投宿。

漁婦笑道:“阿唷,三位奶奶遠道來的吧?真正弗巧哉,水田村莊要往北廿裏地,此間隻有水上人家。”

三人望左右看看,的確隻有船隻,有些是窄窄的漁舟,有些則像是簡易的樓船,夕陽裏桅杆根根林立,好一幅恬淡靜謐的天倫畫卷。

那漁婦道:“三位奶奶啊有啥緊要事體,若不嫌棄,小婦人家的船就在此地,我男人不在,奶奶們住我家船上,勿有啥不方便。”

三人順她說指看去,旁邊正有隻不大不小的船,看起來收拾整潔,簡陋之中也有幾分清雅。三人即道:“叨擾大嫂了。”便來到船上。

那漁婦也搖了小船回到自家,烹煮今日捕撈的所得殷勤招待。她說這太湖有三件寶貝:白魚、白蝦和銀魚;這時候雖不是盛出之時,但也可捉到,總之太湖“月月有花、季季有果,一年十八熟、天天有魚蝦”,乃是人間天堂。

慕容端陽半個字也聽不明白,隻看到那翠綠的豆苗上托著一粒粒晶瑩剔透的蝦仁,早就大流其口水:“哈哈,南宮勤跟我說‘翡翠大玉’,原來就是這玩意兒!”

江雪柔和伍婉雲見她的饞樣兒都各自好笑。但是這鄉土船菜的確比向日家中的山珍海味要可口得多。漁婦還特地將一條白魚的剁成泥捏為魚丸,看來小巧可愛,入口又鮮嫩滑爽,逗得丫丫“咯咯”直笑。

飯畢賓主又坐在甲板上飲茶閑談。那漁婦說起太湖三萬六千傾,周回八百裏,兩省三府十州縣,七十二峰,幾十個島嶼……言語中滿是自豪之感。

“陽春三月最宜遊湖。”她道,“奶奶們要是不趕時間,小婦人可帶著你們看看。”於是又說起桃花、李花、杏花、櫻花、梨花環湖爭妍,粉白鵝黃美不勝收。如此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大家談興都濃,到幾時睡去的也無印象。

可到了後半夜時分,江雪柔隻覺身下搖蕩得厲害,不知湖邊淺水處怎麼會有如此的大浪。她朦朧地醒過來,隻見周圍茫茫,水天一色漆黑,樓船早已駛到了湖中央。她不由得心裏一驚,急忙喚醒了伍婉雲和慕容端陽,三人都覺頭重腳輕,渾身乏力,心知事有蹊蹺,但要尋那漁婦,卻哪裏還有蹤影!

行藏敗露了。三人心裏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慕容端陽怒氣衝衝跑上甲板去:“居然下蒙汗藥暗算姑奶奶!有膽的出來打一場!”

江雪柔和伍婉雲則點地燈來查看船上是否還有他處被人動了手腳,江雪柔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丫丫!那嬰兒睡覺的小床已經空了。

伍婉雲也發現了這一情狀。“師妹!”她怕江雪柔一時崩潰,急忙先摟住了她。不過江雪柔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渾身也僵直,呆呆的就好像沒有聽見。

“婉雲姐姐!雪柔姐姐!有船!有船啊!”慕容端陽在外麵叫道。

伍婉雲急忙應聲衝到外間去看,果然那湖麵上有一點亮光,一艘七帆船行於遠處,黑夜裏隻能看見煞白的風帆,好像一把刀劈開天地。

“喂,你們是哪裏來的蟊賊,居然暗算姑奶奶!”慕容端陽認定敵人就在那船上,高聲喊話。

那船上的人嘿嘿怪笑,仿佛不費一點力氣就把聲音傳得很遠:“我幾時暗算你?我叫我老婆親手做飯給你,你還不感謝我?”竟然是那八仙觀鍾觀主的聲音。

慕容端陽又怒又奇怪,鍾觀主修道之人,怎麼還娶個老婆?其實她哪裏曉得,恰恰的有些修道之人講究雙修之術,雖然不明媒正娶,但往往男女同居,傷風敗德。

這時便又聽那漁婦咯咯嬌笑:“三位奶奶,小婦人便是這太湖十二連環水寨的寨主了,人稱白三娘的就是。三位來此,略盡地主之誼。不過薛夫人的千金實在可愛,小婦人舍不得,就請薛夫人割愛吧!”

江雪柔聽了這話,怎不如拚命一般,衝出來嘶聲呼道:“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若不是伍婉雲奮力拉住,她就要撲進水裏去。

白三娘在那邊唱起鄉謠小曲兒,把丫丫斷續的哭聲掩蓋:“薛夫人何必那麼小氣呢?小婦人是真心喜愛這孩子呢。何況薛夫人手裏掌握著斷情劍,您都號令天下了,怎麼還舍不得一個小娃娃?”

“我……我哪裏有斷情劍!”江雪柔哭道,“把孩子還給我!求求你們把孩子還給我!”

鍾觀主哈哈大笑:“薛夫人沒有,那麼薛少俠卻是有的——假如薛少俠也沒有,那麼趙長生多半是有的。不管在誰的手上,假如你們夫婦把斷情劍交給我,令千金我自然雙手奉還!”

“哎呀相公!”白三娘還嬌滴滴地,“交給你斷情劍,這孩子也不能還他們呀。多可愛,我舍不得。”

慕容端陽勃然大怒:“你們兩個老妖怪,老巫婆!要孩子不會自己生?要斷情劍不會去找薛少白搶?暗算我們,算得什麼英雄好漢?”

鍾觀主道:“我們本來就不是英雄好漢。江湖人說我們是奸夫淫婦。哈哈,不過聽慕容姑娘此言,斷情劍果然是在薛少白這小子手裏了?不如就請薛夫人回去和丈夫敘敘舊,讓他拿劍來換女兒吧。”

“我和他還有什麼舊可敘!”江雪柔慘聲道,“他……他不是中了你的毒麼?你用解藥去和他交換……不要為難孩子……把孩子還給我!”

鍾觀主冷笑:“毒?哼,他不知道從何處找來了藥方,我見他門外倒出的藥渣竟然是我八仙觀碧蟾散的配方。碧蟾散能解百毒,他現在早就有恃無恐了!”

《天工技》,江雪柔立刻猜到了原因——當初種下這樣的因,如何想到今日遭受這樣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