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陛下卻心不在焉,望著麵前的一攤公務,手中卻隻摩挲著一枚羊脂玉牌,始終沒法兒把心思收回來。
正在這時,戴權來報,說是竺鳳清請求陛見,皇帝忙命鳳清入殿。
竺鳳清入殿之後,三呼萬歲,行那三跪九叩之禮,末了才站起身,委屈巴巴地道:“看來,這麼多年,你到底還是習慣了臣子們用這麼一套待你!\"
皇帝一凜,方才記起,他們小時候,鳳清和他,曾經有過約定。將來萬一是他真的成了皇帝,兩人私下見麵,他絕對不會讓鳳清行這麼多的禮節,兩人還是朋友。
然而後來竺家被迫卷入立儲之事,太後為了保住鳳清,將他遠遠送上了去海外的船,當時沒人知道鳳清有生之年還能不能活著回來。皇帝自己也一度極為擔憂。
然而幾年之後,鳳清真的平安回來了,而皇帝也已經習慣了眾人拜伏腳邊的感覺,竟然將當年兩人的約定全然忘在腦後。
這就是權力的魔力。
皇帝看著鳳清那張笑嘻嘻的臉,故意拉下麵孔,相當無賴地反駁道: “你又沒提醒我!”
鳳清也笑得很無賴,小聲小聲地回答: “撩虎須這我哪兒敢啊?”
兩人相對笑著,忽然間都覺得臉上的肌肉又酸又澀,而彼此的笑容也竟一樣又硬又假,這才默契地轉開了眼光,心中都浮起一陣傷感——過去那些歲月,果然再也回不來了。
\"來見朕是為了何事?\"皇帝語氣平淡地問道。\"是來向陛下辭
行的。\"鳳清笑著回答。\"辭行?\"
“正是,嶽父大人上表請求致仕,而陛下也準了。您也知道,我這個是上門女婿,是要將嶽父當老父侍奉,養老送終的。如今嶽父回南,我這當女婿的自然也要跟去。”鳳清答得嬉皮笑臉。
誰知皇帝聽聞卻龍顏大怒,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猛地起身,怒道: “你們一個一個,都隻想著離開朕!\"
這一怒,將殿中自戴權以下,所有太監全都嚇跪了。
鳳清卻隻是老臉皮厚地笑笑,冒出一句:“當年要我出海的時候我可從沒想著離開皇上。”一句話將皇帝駁得啞口無言。
確實……
這些人,林如海、竺鳳清、賈元春……聚在他身畔之時,誰都不曾抱著想要離開的念頭。可如今卻一個接著一個,毫不猶豫地離開了自己。
皇上輕輕地一擺頭,戴權忙帶著小太監們離開大明宮這座危險的殿宇。殿中隻留皇上和鳳清這一對君臣,
\"你離開,是因為天幕嗎?\"皇帝陛下終於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
\"當然不是!\"鳳清一臉委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看不見那些他們傳的神秘兮兮的天幕。\"
皇帝心想:那還好,鳳清跟朕一樣。
誰知道鳳清接下去開口: “可是……皇上,我了解你啊。”皇帝陛下一抬眼,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可以殺人。
\"年輕時,你看似雲淡風輕,但在你心裏,比誰都更看重權力。\"鳳清雙手一攤,似乎表示他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隻想把想說的這兩句話說給昔日的好朋友知道, “到了如今,權力在你心頭,已經成了一頭巨獸,會將所有靠近你的人都——吞噬,不管這些人對你究竟是什麼意義。\"
皇帝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邊那塊羊脂玉牌。
\"而聚在你身邊的那些……都是和你一樣,迷戀權力的人。他們會一直陪伴著你,依附著你,覬覦著你手中的權力,為此你爭我奪,不死不休。”
\"所以,恕臣不得不走!\"鳳清衝禦座上拱了拱手。
\"你難道不知道,你去了天涯海角,朕都有辦法把你弄回來嗎?\"禦座上的
人怒道。
\"看看,這就是權力入骨的直接表現,一切你都隻想利用手中權力來解決。\"鳳清似乎是捏準了龍椅中人的七寸,將話說得大大咧咧,一點兒也不怵皇帝的口頭威脅。
皇上反而被他這種混不吝的態度給憋了回去。
\"其實吧……\"鳳清故意拖長聲音, \"你是個還不錯的皇帝。\"
禦座上的人苦笑:昔日他最好的朋友,如今評價他,用“還不錯”三個字,他是不是應該感到很驕傲?
“權力在你手中,你至少還會拿出五分的精力來關心關心百姓。真正有能力的人,在你手裏也能保得住。\"
鳳清說得十分直白,但皇帝聽來覺得比任何歌功頌德的臣子說的都要好聽。\"作為朋友,我還是挺希望你在這個位置上多坐幾年的。\"
終於,皇帝嘴裏冒出一句: “謝謝!”
竺鳳清這張貧嘴卻還沒貧完: “我不得不走,你也知道的。我可不想成為那個什麼‘福彭’,被你關個十年關到死,然後你輟朝兩日,給我寫一首假惺惺的詩。\"
皇帝默然——很顯然雖然他們兩人都看不見那些天幕,但也一樣都有渠道知道天幕上都說過什麼。
\"所以,我要走了,用不著太想我!\"
皇帝此刻的表情是:有點兒傷感,有點兒想貯。
“有哪裏不舒服就瞧大夫,不要服丹藥!我真的想看你多活幾年。”
這回皇帝是咬著牙說的“謝謝”二字。
“對了,將來市麵上如果真的出了一本《紅樓夢》,你也別去禁它。越禁就越說明你心裏有鬼。—本書又能把你怎麼樣呢?“
這時候竺鳳清已經轉身,向大明宮外走去。
他走得那麼坦然,將後心全都袒露在皇帝麵前。他似乎到底還是發自內心地信任著這位皇帝朋友的。
就在禦案後麵那位九五之尊暗自磨牙的時候,竺鳳清已經走到宮門口,隻隨意衝身後揮了揮手,拋下一句:“我在民間也不會白閑著,會好好幫你的。“
“陛下,再見了!“
禦案後麵的那一位,身體情不自禁地一縮,似乎身周的孤獨為他帶來了陣陣幽寒
。
他的視線再度落在那枚羊脂玉牌上,這次皇帝陛下語帶淒惻,悄悄地問玉牌:“你也是因為這個而離開朕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