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大明宮中。
龍椅上的人一把掃開禦座上堆放著的各地奏章,憤怒地道: \"不可能,不可能——全天下都是朕的,怎麼會找不到?\"
一臉老相的戴權手忙腳亂地撿拾散落在地麵上的奏章。他前兩年被查出賣官鬻爵,財產盡數沒入宮中,此刻乃是戴罪在君前效命。然而他年紀已長,手腳已經不再利落,於宮中的威信也已是一落千丈,不過是苦熬日子罷了。
天子卻很快收斂了脾氣,恢複了原先他那副沉肅嚴峻的神態,抬頭望向一直站在禦案跟前的年輕官員,低聲喚道: \"賈卿!你家金陵那裏,可有什麼消息?\"
賈璉一直屏氣收聲,默默等待皇帝的問話。眼前的這一幕每隔兩三個月都會在大明宮中上演一回,他已經習慣了,
此刻聽見皇帝問到自己頭上,賈璉當即上前一步,用極為遺憾的語氣答道: “啟稟陛下,金陵沒有任何消息……\"
雖然在意料之中,可是天子麵上依舊現出哀傷。他看似隻是坐在那禦案跟前一動不動,但久而久之,就連對麵的賈璉都能覺出有數不盡的痛楚從禦案另一邊滿滿地溢了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禦案那頭的男人身體一動,似乎想要緩和氣氛,開口問道: “賈卿,曾聽聞府上有弄璋之喜,孩子多大了?\"
賈璉趕緊應道: “一歲三個月。”
他與鳳姐沒怎麼太著急,但出了老太太孝之後沒幾個月鳳姐便開始有了身子。十月之後誕下一子。因天幕上曾有“蘭桂齊芳”之說,夫妻倆便給這小兒起了個名字叫“賈桂”。
此時天子聽聞,卻當即觸動傷心,道: “若是貴妃還在宮中,她與朕的孩子,也該有兩歲多了。
賈璉沒想到這般閑話家常也能勾起天子的傷心事,當下低著頭不敢再說。
元春的事,他一向理直氣壯,因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賈政那一房扶柩回金陵之後,守完老太太的孝便決定在南方定居,不再返京。南方的消息從來不向他這邊透露,賈璉也很有默契地從不詢問。
於是在人前賈璉總是擺出一副苦主的模樣: “我家娘娘是在宮中不見的。”
再加上天子心中存了愧疚,對賈家頗多優容。三年之內,寧國府被翻出劣跡斑斑的往事,賈珍賈蓉皆被奪了繼承
賈敬爵位的可能,賈璉這邊卻一直還好好的。
天子不知傷感了多久,終於歎息道: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賈璉知道這是《長恨歌》裏的詞兒,而皇上竟自比唐明皇,將元春當作楊太真,這……\"不說這個了,你那位銜玉而誕的兄弟,如今在金陵可好,做什麼營生?\"
賈璉聽見天子問起這個,脊背頓時一緊,道: “寶玉在金陵山中結了一處草廬,以著書為樂,更兼通譯一些西洋故事書籍……\"
皇帝頷首,沉聲道:“朕知道,他是與鳳清一道……”
賈璉腹誹:知道那還要問我?
很明顯,皇帝陛下與身在江南的竺鳳清還有聯係,寶玉的境況,他也是掌握的。賈璉忍不住想:寶玉究竟是用了什麼法子讓貴妃憑空消失,令天子至今都無法找到呢?這時,戴權終於將此前被皇帝掃落的奏章——撿拾起來,滿臉諂笑著將東西重新堆放在禦案上。
皇帝卻看也不看,道: “賈卿,你代朕傳話,繼續尋找鳳藻宮元妃的下落。朕不找到她,此生絕不幹休。\"
賈璉連忙應是,依言退下,心中暗想:早些年看皇帝陛下也不甚寵愛元春,但元春這一去,竟勾起了如許深情,失去了才曉得珍惜……男人啊!嗬!
他隨即記起想起自己也有過差不多的經曆,頓時臉上做燒,腳步加快,打算趕緊出宮回家看老婆孩子去。
大
金陵鍾山畔,昔日王安石所建的半山園背後,坐落著一片小小的草廬。如今正是芒種節,草廬畔的桃李柳樹枝幹上都係著些彩色的絲線,恍惚間竟也有些大觀園當年餞花神時的風範。
黃泥壘的院牆之內,一位年輕美婦身著布衣,頭上戴著此間村婦常戴的巾幘,坐在紡車跟前,輕輕停住正在轉動的紡車,一手向院子裏正向她跑過來的小兒輕揮——
\"真兒,慢點兒跑,來,到娘這兒來!\"
那幼齡小兒邁著小短腿,蹬蹬蹬衝美婦奔來,張開雙臂,撲進美婦人懷中,口中含混不清地叫著: “娘……娘娘……”
美婦臉色一僵,片刻後笑容複現,抱起那身子已經沉甸甸的小兒,後怕般地道: “真兒又嚇你娘!\"
天下最怕被人以“娘娘”二字稱呼的,
莫過於在此隱居的賈元春。
這時抱琴出來扶住紡車,笑道: “小姐您去逗真兒玩吧!我來接著紡便是。”元春應了一聲好,抱起幼子,笑道: “真兒,我們去擾你舅舅去!”那小兒與舅舅寶玉最是親近,此刻馬上拍起小手,開開心心地道: “好,去見舅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