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之徒而我全部的靈魂
卻在思慕禁欲主義這雙眼睛
為何生得如此緊湊
說到底那是他而不是我
耳朵太突出了兩片耳殼
也許是一位祖先的遺產能追得上回聲
來自大平原上猛獁隆隆的行進
在鏡子前這張繼承人的麵孔
年代久遠的肉在一隻口袋裏顫動
激情和中世紀的罪孽
古石像的饑餓和恐懼
掉向另外一株蘋果樹的蘋果
連接在種族鏈條上的身體
其中的自我揶揄可以看作時代分裂症的征兆,存在於“我思先生”身上的裂隙也是時代的裂隙,站在這個裂隙當中,“我思先生”成了“饒舌者”--當他說自己的臉是掉向另外一棵蘋果樹的蘋果,他的意思是說這張麵孔成熟在一個地方,收獲卻在另外一個地方,他不經意地把某種荒謬的邏輯推向了極致。“我思先生”的兩條腿也是這樣的不尋常:一條健康、正常但有點兒短,另一條瘦弱、帶有傷疤,是逃跑的印記;前者喜歡正常人喜歡的一切,起跳、舞蹈、“熱愛生活”,而偏偏後者卻是“高尚的、嚴峻的/對危險報以嘲笑”。“我思先生”靠著這樣兩條不對稱的腿,在這個世界上“搖晃蹣跚”。
所謂“自嘲”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的:自嘲的人一方麵經曆了時代的災難和蹂躪,經曆了客觀現實的亢奮和衰敗;另一方麵,也經曆了自身的失敗和迷茫,自身的無奈和無力。“我思先生”感到自己如履薄冰,漏洞百出,但是他的焦慮是適度的,並沒有變成一種誇張的叫囂。他是一個有節製的“現代主義者”。
在這首《我思先生的深淵》中,其深淵並不是帕斯卡爾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而是“適合他本人的尺寸”;這深淵“不是無底的”,不是那種“引起恐怖”的,隻是“跟隨他像一個影子”,“像一隻狗”,“像濕疹般煩擾”;它更像是“我思先生”隨身喂養的一隻活物,當他返回家裏,這深淵便被放在門外,“仔細地蓋上/一件舊外套的一角”。這裏,赫伯特用詞是委婉的,他所選用的意象也是日常的、知冷遇熱的。在《我思先生和純粹思想》這首詩中,“我思先生”發現自己同樣犯了“思想越來越難以集中”(哈維爾語)的毛病,他無法平靜地到達“純粹思想”的彼岸,隻能看到平庸的水麵上那些漂流物--一隻錫罐、一根木頭、一束頭發而已。他無法把自己的目光和這些可笑的東西分開,用“內在的眼睛”去透視發現點兒什麼。最後他承認,自己隻是無數普通人當中的一個,擁有“由別人提供的思想”;也許稍後的某個時刻,等他的身體變冷之後,他才能進入某種“開悟”狀態,並像那些大師似的來“推薦虛無和困惑”。
被生活如此推搡的人,他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一種廉價的樂觀主義學說,他不再“天真”、不再盲從,他守住自身像守住一幢千瘡百孔的碉堡。如果用得著裏爾克的那句話,“哪有什麼勝利可言,堅持就是一切”,同時需要加一個備注:所堅持的東西並非一定是輝煌的東西,很可能看起來是灰暗的、晦澀的、容易引起誤解的。1989年之前的波蘭語境對我們來說並非完全陌生,在很多情況下人們是腹背受敵,來自朋友的催促和不滿更讓人覺得不安。良心的拷打永遠並非是外部環境造成,心靈的地獄有時候就是自己造成的--不是指黑暗,而是意味著在其中受煎熬的程度。自嘲的人不可能也不願意墮入一種自我感動的狀態之中,他恐懼和拒絕這種狀態像有些人怕蛇和拒絕蛇一樣,對這樣的人來說,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是最討厭和令人惡心的。但是,往往實際的情況就是這樣,所發生的事情就把你推到了非此即彼的選擇當中,讓你看起來像一個傻瓜,如果你不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任何一種其他的選擇都是不能應對的,即無效的。這對於心靈來說,無疑是一個更深重的災難。如果你以前卷入了,是因為無知;而現在不管你卷入不卷入,都是一種陷阱、一種原罪、一種傷心的做法。從這個視角看過去,我們才可以理解“我思先生”所謂的“殘暴的最低層”意味著什麼,那是心靈自我廝殺和磨難的場所:“那是在要去德而菲的路上。我剛剛通過一塊紅岩時,阿波羅就從對麵出現了。”他急走著,目空一切。當他走近時,我卻留意到他正把玩著美杜莎1的頭顱--那因年代久遠而枯萎的頭顱。他嘀咕地念念有詞。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是在反複地訴說:“藝術家應該去偵察那殘暴的最低層。”赫伯特對石頭情有獨鍾,他一再寫到石頭,把它作為一種完美的存在的象征,因此當“我思先生”尋求自我認同時,也願意和石頭取得一致,不過那是一種經過歲月磨洗之後的石頭,有著某些抹不去的記憶,因而擁有了某種穿越力--穿越時空卻仍然保持石頭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