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圍繞布羅茨基和哈維爾的一場爭論(2)(1 / 3)

將“東方世界”和“西方世界”放到統一的語境下去加以考察和得出結論,在這裏是從某種精神的、道德的、人類個性的維度進行的。應該說,這個維度中國讀者並不十分熟悉,就像人們在理解哈維爾時,更多地看到了他作為一個人的英雄主義行為,或者他不妥協的社會批判立場,甚至更多地著眼於他最後的“成功”,但是往往忘記了他的批判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可以說,這個起點比一般人想象的要更為“內在”。也許從這樣一個事實看得更為清楚:極權主義的高壓手段,把什麼樣的人送進了監獄或者置於死地?一方麵,是那些敢於說出真話的人;另一方麵,是那些無法統一剪裁、富有個性的人。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極權主義是最為敵視作家和藝術家的。在極權主義的土壤中,最不適宜真理和藝術的生長。哈維爾多次用了“貧瘠”這個詞。

1975年,哈維爾在給當時的捷克領導人胡薩克的公開信中,有一段十分晦澀但不應忽略的表達,涉及了那些更為隱匿的人類意識的層麵:有這樣一些人的工作幾乎不為人所知,誰也不能說出他們頭腦中擦出的火花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影響整個社會。甚至“它們從來沒有在社會的前頭照亮其道路”,然而從整體上看也有其深刻的社會重要性。僅僅通過它們產生這個事實,它們實現了社會的一個潛在的領域,幫助和維護了一種文明的氣氛。沒有這種氣氛,便沒有更亮的閃光的東西出現。哈維爾舉例說,取消一本戲劇研究的雜誌,它的讀者也許隻有兩位數,對整個社會來說算不得什麼,但是考慮到一個社會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取消一個雜誌則如同取消一個特殊的器官,這種損失就變得無法估量了。誰知道在這雜誌上將擦出什麼樣的火花?這種火花將具有怎樣的潛能,來引導人類社會的前進?同樣,如果沒有一本新的捷克小說,這件事情肯定不會產生明顯的社會影響。讀者不會上街遊行,人們最終還是可以找到什麼東西來閱讀的。但是,誰敢估量這個事實對於捷克社會的真正意義?誰知道在以後的幾年內,這種中斷將怎樣影響精神和道德的氛圍?它將怎樣削弱我們了解自身的能力?對那些自我了解僅僅從今天或者明天開始的人來說,這樣一種文化的自我了解的缺席將會產生多深的烙印?存在著如此的漠視和扼殺,哈維爾對胡薩克政權提出了這樣的強烈質疑:“在今天的這種文化閹割之後,明天這個民族將忍受多麼深刻的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軟弱無能?”有誰能夠估算“為了今天的穩定所付出的賬單的最終價格”?

布羅茨基實際上就是一個最切近的例子。他遠不是那種典型的“持異議者”詩人,他獲罪的詩歌寫作很多是有關自然和田園風光的,或者是閱讀經典詩歌所產生的人類悲劇命運感。1963年,他有一首詩叫作《挽約翰·鄧恩》,鄧恩是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為T.S.艾略特特別推崇,詩中布羅茨基和這位久遠年代的異國詩人進行了一場精神對話,他有時設想自己的靈魂便是鄧恩的靈魂:“不,約翰·鄧恩,是我,是你的靈魂在說話。天堂之高怎能不叫我傷感!”這樣的句子聽上去也許是十分遙遠了,在一個被描述成危機四伏的社會裏,完全顯得可有可無,大多數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別拿這種無關痛癢的東西來煩他們。但不管怎麼說,為了這樣的句子坐牢,永遠是一件令人迷惑不解的事情!其實遠不隻是極權主義當局,而是社會的絕大多數人,都不同程度地不喜歡或不習慣詩人出現在他們身邊,詩人們那種無所事事的神態、飄忽不定的目光,便已經對他們的生活軌跡構成了一種挑釁和威脅,更甭說那些看上去懸浮的、飄忽的詩句了。希臘聖賢柏拉圖的《理想國》裏,就拒絕給詩人以任何位置,他認為對付詩人最好的辦法是“給他們戴上羽毛、灑上香水,請他們到別的國度去”。這句話的現代版本是將他們塞進一架飛機!對於更重要的有關國家社稷的大事來說,詩的存在簡直就是一種不合作、幹擾,如同噪音一般。在這個意義上,沒有比取消一個詩人的存在更為“正當的取消”了,取消一個詩人會成為一切取消的開始,這樣的做法也最能夠贏得廣大群眾的歡迎。由此也可以看出,極權主義並不僅是20世紀才出現的現象,用布羅茨基的話來說,是人的本性使然,人的天性中就有這樣黑暗的種子,要求排斥和剪除“異己”。當然,在意識形態能夠成為統治基礎的現代社會,它才得到第一次全麵的實現。

回到哈維爾和布羅茨基的爭論上來。起碼,當哈維爾作為一名在野的藝術家的時候,他和布羅茨基並無本質的區別,他們的視角、聲音是一致的。別忘了,哈維爾出版的第一本書正是一本詩集《反符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