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我方投資長安塔一年時間屆滿,根據貴我雙方合同條款之規定,特通知貴方,我方決定行使現金選擇權。望貴方根據合同約定在6個月內按原價退款……
張登高反複盯著這幾行文字看著,大腦一片空白。辦公室死一般沉寂。唐律師不敢貿然開口。張登高臉上的表情定格了,就連空氣也凝固了。
過了差不多一刻鍾,張登高緩過勁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唐律師,問道,這個文件是誰給你的?什麼時候?唐律師回答道,他們共同聘請了一個法律顧問,一個小時前送給我簽收的。張登高倏地站起來,一把將文件扔得滿地都是。他怒發衝冠,用手指使勁指點著唐律師大聲咆哮:誰讓你簽字的?誰給你的權力?唐律師大吃一驚!這麼多年的合作,他可從來沒見過張總發火。今天他是怎麼啦?平時的法律文書都是我簽收的呀,難道這回……唐律師偷偷看了張登高一眼,隻見他發泄完了後,就地癱坐在老板椅上,臉色煞白。
唐律師試探著說,其實當初……張登高揮了揮手,示意唐律師離開。他想單獨地靜一會兒。
一年前種下的“因”,如今輪到我張登高獨自品嚐苦果了。張登高的眼前正播放這樣一部災難大片,片名就叫中國中心·長安塔。從白副省長受祈老爺子之命前來充當他與錢進、趙牧之之間的說客開始,白副省長那神秘的一笑,那個天上掉餡餅的巨無霸項目,一下子就勾住了張登高的魂。而隨後的競標過程更是步步驚心。在領導的關照下,張登高得以組建本土煤礦財團參與競標,並不斷地偷窺對方的底牌,所以最後的勝出毫無懸念。打敗了國際財團,張登高一時成為全球媒體關注的焦點。而隨著長安塔進程的順利推進,自己的欲望也膨脹到極點。似乎這天底下沒有我張登高擺不平的事。順利地招來GRD建築設計事務所,兌現了自己給領導的承諾,項目如期剪彩、開工。似乎一切都順風順水,但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隻能理解為天要亡我啊。這分明又是一個長長的因果鏈條呀。世界經濟的持續低迷、美國次貸危機和歐債危機——中國的宏觀調控、調結構、經濟的下滑甚至出現拐點——參股的國企退卻——參股的民企跟風退出……樹倒猢猻散!記得張慧能曾對長安塔的命名提出過詬病。他說,塔最早緣起於印度,梵文稱作窣堵波,原是供奉和收藏佛骨(舍利)、佛像、佛經和僧人遺體的高聳型的點式建築。說白了,就是墳墓。你將一棟摩天大樓稱作塔,也就是墳墓,似乎不太吉利。奶奶的,也許是過去的十年自己白手起家,一夜暴富,橫財就手,飛黃騰達的原因,野心和欲望戳瞎了自己的雙眼,以至於巨大的風險悄然降臨時,自己竟渾然不知。活該呀,未來的日子自己注定要成為這座長安塔的守夜人。沒錯,這座“墳墓”的守夜人。或者,幹脆就著混凝土,埋在自己挖好的坑裏,砌牆得了。今生今世也算沒有白活,親自將自己的肉體安放在自己建造的長安塔裏。
3
張慧能聽說了老板的事情,提前結束了休假。他盤算,老板盡管有一顆強大的內心,但這時候還是需要給他輸入正能量。越是強大的人,受到挫折後越是需要安慰和負能量的釋放。所以,他特意給老板買回一架佛法念經機。有佛號、有咒語,還有高僧大德的佛法開示。你所做的就是輕輕摁下按鈕,閉目養神,放下塵世的一切,用心聽講即可。當然,他沒忘記買上香爐和莞香,商家賣的是套餐來的。
用張慧能的眼睛觀察,張總近來的變化太大了,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看來,這回股東的撤資對老板打擊不小。昔日最傳神的大眼睛水靈而又炯炯有神,有美女的因子。如今,黑黑的熊貓眼就像剛被人揍過。張慧能聯想起冬日的荷塘,殘荷敗葉,了無生氣。老板的精氣神好像散了,眼光是呆滯的,動作是遲緩的,聲音是沙啞的,笑容是勉強的。
張慧能開導著老板,不就是股東撤資嗎?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駝城長城煤業公司的教訓表明,合資就像因緣,緣合而結,緣盡而散。硬是湊合在一塊的話,自始至終都會矛盾百出,鬥爭無窮。與其這樣,不如早早分開,讓所有人都得到解脫。再說了,你手握黃金地段的土地,蓋著世界最高的建築,還愁招不來情投意合的新夥伴?何況你已經開了個好頭,最複雜、最難搞的地下基礎工程眼看就要出地麵。雖說是當前經濟低迷,又恰逢中國政府的宏觀調控,但我認為這隻是暫時的。大趨勢還是向好的。你想想,包括李嘉誠在內的資本大鱷,誰不是在經濟低迷的時候低成本跑馬圈地,逆向擴張?這正是應了巴菲特那句名言:要在別人恐懼時貪婪,在別人貪婪時恐懼……
張登高苦笑起來,這個世界上,最懂我心的就是你張慧能。唯有你的話讓我聽著舒坦、妥帖而又入耳。我何嚐沒有思考過你所講的一切?最近我通宵不能合眼,整夜睜著眼睛睡覺。我在反省自己啊。也許,當初聽你的,早早研習佛法,今天的錯誤沒準兒可以避免。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我決定賣掉煤礦幹這個摩天大樓,完全是欲望和虛榮心極度膨脹的“因”啊。“煤老板”的身份我可是一天也沒有甘心過。煤老板意味著啥?沒有文化、素質低下、臉黑心黑,窮得隻剩下錢……的確,是煤礦讓我張登高財富暴增,並躋身“駝城首富”。但從內心而言我可是一天也沒有認同過。你看看人家做房地產的老板多麼風光,西裝革履,香車美女,身後屁顛屁顛跟著的是銀行家和政府官員。所以,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炫耀資本、財富的實力,當然也是為了盡快擺脫“煤老板”這個髒兮兮的頭銜和稱謂,為了神速地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當然也是為了“轉型”,我毅然決然地賣掉五個煤礦的股權,來營造這座世界之最——長安塔。唉,股東都撤離了,就留下永泰公司。自己種下的苦因,自己獨自品嚐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