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海籌號與海容號是同級炮艦,當初在武昌隨艦隊一同起義,曾創下一炮炸毀清軍五列火車的紀錄,也是一艘革命功勳艦。它這次停泊在製造局外的江麵上,顯然是打算用艦炮支援守軍的。
方三響因為自身經曆,對水師變化格外關注。此時看到這煙柱,心中迷惘越發濃厚。北洋軍不正是清軍變的嗎?你一艘功勳艦,怎麼又回到幫著清軍打革命黨的老路了?
他正自迷惘,忽然聽到耳邊一陣“突突突”的聲音,由遠及近。方三響急忙轉頭,看到一輛福特Town Car正朝這裏開過來,車通體黑色,輪胎外麵一圈是白的。不用辨認,這肯定是姚英子的座駕。
不過這車來勢洶洶,絲毫沒有減速,一直衝到救護馬車旁邊才猛然刹住,嚇得轅馬踢了踢蹄子,把馬車拖動了數步。方三響眉頭一擰,趕緊拽住了轡頭。這時姚英子“嘩啦”一聲推開了車門。宋雅正要迎上去,卻發現她一臉怒氣,徑直走到孫希麵前,杏眼圓瞪:“孫希,你到底跟我爹說什麼了!”
孫希莫名其妙地舉起雙手:“什麼呀?我都很久沒見到伯父了。”
“你是沒去見他!你是讓馮煦去上門提親了!”姚英子漲紅著臉,幾乎要吼出來。
孫希一聽,腦子仿佛被海籌號的主炮抵近轟擊了一下,頓時蒙了。他本意隻是想讓馮煦知難而退,沒想到老爺子對這事太過上心,居然迎難而上,直接登門去了。
其他三個人,無一例外地僵在了原地。這個八卦來得太過突兀,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去消化,紛紛別過臉去,卻把耳朵支起來。
“英子,英子你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
“有什麼好解釋的!馮煦跟我爹說了一堆鬼話,什麼兩情相悅,什麼之死靡它,什麼知慕少艾!你不要臉,我還要做人呢!”
孫希簡直要瘋掉了,馮大人,你的文才不要用在這種場合呀!他隻覺得氣血翻湧,這會兒如果用救護馬車裏的血壓計量一下,說不定血壓計會直接爆掉。
“我爹一直罵你是小人,我都不敢在他麵前多講,哪曉得你倒厚著臉皮上門提親來了!”
孫希小心翼翼問:“那……那後來呢?”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還指望我爹答應?”孫希縮縮脖子:“不是,不是,我是問馮大人後來說了什麼別的失禮話沒有?”
“你還真了解他。他說了,你孫家在廣東也是名門,入贅是不可能的,最多第二個……第二個孩子跟姚家姓。”姚英子羞得簡直說不下去,原地拚命跺腳。
孫希眼前一黑,羞憤到要轉身去跳黃浦江,這簡直比被扒掉底褲還難堪。嚴之榭和宋雅實在堅持不住,捂住嘴轉過臉,肩膀聳動。隻有方三響還一臉認真地提醒:“那萬一第二個是女孩……”
“蒲公英!你閉嘴!”姚英子惱恨地踩了他一腳,又看向孫希:“我還沒說完呢!我爹聽完以後氣壞了,當即就要端茶送客。然後你那位馮大人,居然又指摘起紅會的救援計劃來,說什麼有大紕漏……”
孫希有點傻眼,這馮煦馮大人到底是上門提親,還是上門搦戰哪?怎麼專挑得罪人的話說?以他的身份,這時跳出來批評紅會的救援體製,就算沒私心,別人也會認為他是挾私報複,更別說姚永庚正在氣頭上。
當年馮煦在安徽巡撫任上,就因為一副悼念徐錫麟的對聯,惡了端方。這麼多年過去,他的耿直做派,真是絲毫沒變哪。
姚英子道:“我爹說,一定是沈伯伯新搞的這個救傷體製贏得滬上交口稱讚,他麵子上掛不住了,總要踩一腳才心甘。他替孫希你提親,隻是一個引子,真正目的還是攻擊沈伯伯。”
沒想到姚永庚腦補出這麼一個大陰謀,孫希真是張口結舌,百口莫辯。這時方三響走上前來,攬住孫希的肩膀,對姚英子道:“英子,你別誤會,提親這件事我知道,真不怪孫希。”
姚英子冷笑:“你聽了不急,倒替他說起好話來了!”方三響一怔:“我急什麼?他確實是無辜的,我全程都聽見了。”然後把申園番菜館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花了好長時間,姚英子這才明白個中曲折,狐疑地看了眼孫希:“你們說的是真的?不是串通起來騙我的吧?”孫希忙不迭地點頭:“真的,真的是馮大人自作主張,我怎麼可能會上門找你提親嘛。”方三響也幫腔道:“是的,絕無可能,誰會這麼蠢,跑去你家裏提親?”
姚英子大怒:“蒲公英你什麼意思!是覺得我一定嫁不出去嗎?”方三響“呃”了一聲,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好在孫希反應比較快:“哎,老方的意思是,就算我們有這心思,也肯定會先跟英子你商量的嘛,絕不會自作主張,先斬後奏。”
“那你們到底有沒有?”姚英子盯著問。
孫希猛猛搖頭,方三響卻用力點頭。兩人發現跟對方反應不一樣,同時換動作,結果還是一人搖頭,一人點頭。
姚英子被這兩個家夥的滑稽戲逗得“撲哧”一樂,怒氣再也不好發了,隻好恨恨道:“總之我爹現在更討厭你了,我可不去哄,你自己想辦法。”孫希苦笑著搖搖頭:“他老人家不要找殺手來追殺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姚英子哼了一聲:“那你幹脆答應文家算了,人家可是願意送你私人診所當嫁妝呢。”孫希突然一臉嚴肅,以手撫胸道:“文家小姐雖美,可沒什麼生人氣,還是傳統那一套賢良淑德,娶回家不過一張年畫。比起英子你,可差得太遠了。”姚英子臉頰略紅,卻遮不住麵上得意:“算你會講話,算是功過相抵,本小姐暫不追究。”
這一段誤會,就算就此揭過。宋雅過去跟姚英子嘀嘀咕咕,嚴之榭卻跑到孫希麵前,神秘兮兮地問道:“文家是在申園番菜館請你的呀?”孫希點點頭,嚴之榭又問點了什麼菜,他皺著眉頭回憶了幾道,嚴之榭一拍大腿:“哎呀,這些菜號稱改良,其實還是中菜為體,西烹為用,不算正宗,下次我帶你去別處嚐嚐。”
孫希正心煩意亂,懶得聽他的美食經:“你自去說給文伯伯聽。”嚴之榭一聽大喜:“甚好甚好,下次把他約出來,我來安排館子。”孫希眉頭一跳:“我看你呀,是看中了那一座私人診所的陪嫁吧?”嚴之榭一點也不羞愧:“她雲英未嫁,我衣食無著,大家各取所需,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方三響提醒道:“你和紅會簽了合同的,不可以輕易辭職的。”嚴之榭滿不在乎:“我是牙醫專業,在總醫院做個兼職也就夠了。”
這時姚英子才說起自己今天來的目的。原來她這幾天一直在忙著籌備保育講習所,華亭縣那邊有闊商願意捐一批棉布,她決定親自去談細節。正好趕上馮煦提親,她便順道拐過來找孫希興師問罪。
“真是無妄之災……”孫希愁眉苦臉,心裏暗罵陳其美和鄭汝成:“你們早點開打,我就不必受這苦了。”方三響瞥了眼製造局的北門,提醒道:“眼看就要開戰,英子,你小心點,不要靠近南市範圍。”
“沒事,華亭那邊又不打仗,我談完以後直接回家。”姚英子開門上車,熟練地發動引擎,又從車窗探出頭來,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你們也要注意安全,下次不要亂來了。”
車子“突突突”地冒著黑煙離去了,孫希和方三響相對無言。
姚英子最後扔下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不許有下次,還是下次不許亂來?他們三個不是沒吵過架,但因為這種事吵架還是第一次。他們倆有心交流下理解,可宋雅和嚴之榭還在旁邊,不便深談,隻好一個鑽進車裏去擺弄手術器材,一個在外頭一遍遍地檢查擔架繩結。
宋雅望著他們兩個,無奈地搖了搖頭,仿佛看著兩塊木頭。她有心點兩句,可終究還是放棄了。嚴之榭倒是四人中最開心的,興致勃勃地講起改良番菜的種種口味,還一直問孫希文家小姐的相貌。
整個二十二日的白天,便在這種尷尬中消磨過去了。
當時間進入二十三日淩晨三時許,昏昏欲睡的醫護們突然聽到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全部驚醒過來。他們還沒揉開睡眼,密集的槍聲便驟然響起。隻是一瞬間,黑暗中亮起一片縱橫交錯的熾熱火網,把製造局牢牢罩在火網中。
討袁軍刻意選擇了這個時間發動夜襲,是打算攻守軍一個措手不及。但觀戰者在黑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從製造局延伸向外的火線,絲毫不比外圍射向製造局的少,守軍顯然早有準備,而且裝備更加精良。
按照條令,紅會醫護們在夜間是絕不允許出動的,他們隻好趴伏在事先挖好的避彈掩體內,觀察著戰況。
兩軍在黑暗中交手了數個小時,戰線卻絲毫沒有移動。日出之後,槍炮聲才漸漸停歇。硝煙散盡,隻見製造局圍牆前的空地上,躺滿了討袁軍的屍體,斷肢殘肢奇多,都是近距離被機槍撕裂的。那兩扇滿是彈孔的北大門,依舊巋然不動。
之前紅會醫護們因為漫長的等待,心思懈怠,甚至有人拿遲遲不開戰開玩笑。可眼前這一番殘酷血腥的景象,一下子把眾人拉回漢口的記憶中。他們二話不說,立刻投入到緊張的救傷中去。
沈敦和這個救援體製,在首次實戰中展現了令人讚歎的優勢。以方三響、孫希所在的流動手術站為例,以救護馬車為核心,方三響與嚴之榭深入戰場,把傷員運過來,輕傷交給宋雅包紮,重傷讓孫希施行緊急手術,如果有人情況危殆,可以直接被馬車送到後方傷兵醫院。他們忙活了足足兩個小時,救治了二十幾名傷員,這個工作效率,堪稱奇跡。
“孫希,這是最後一個!”
方三響和嚴之榭匆匆抬過來一副擔架。
擔架上躺著的傷兵,腹部被彈片豁了一個大口子,腸子從右側流了出來。這時候就顯出救護馬車的優點了,它的車廂後頭兩側有兩條凹槽。傷員不需要挪動,方三響和嚴之榭抬起擔架一頭,往車廂裏一塞,擔架便能順著凹槽滑進去,牢牢卡住,變成一個簡易手術台。
而在極端情況下,這個手術台甚至可以單獨拆卸下來,變成一個上下兩層的活動病床,上層躺病人,下層放器械、藥物和其他物品,直接推著走,極見巧思。
孫希此刻正在處理一個胳膊貫通傷的小兵,方三響正要挽起袖子來幫忙,孫希卻轉頭喊道:“不妨事,我可以一起處理,你們快去接別的傷員。”
宋雅打開一瓶酒精,直接往孫希手上澆了一通。孫希伸手把那盤腸子托起來,輕輕推回腹腔。宋雅原先最怕鮮血,經過幾次錘煉之後,看到這種血腥場麵也熟視無睹了,埋頭去準備腹腔縫合的針線。
孫希的手法,比辛亥時更為純熟。而且他的工作流程與平常不太一樣,居然同時在處理這邊和另外一邊的手臂槍傷。他巧妙地把兩種傷勢的急救步驟組合到一起,在宋雅的配合下左右忙碌,處理速度飛快。
這是峨利生教授臨終前留給他的課題:如何提高戰場救傷效率。他這幾年來,一直在深入思考,此時遇到戰亂,正是實踐的好機會。
見孫希他們開始動刀了,方三響喘著粗氣走開幾步,再次回到戰場。
戰場上此刻屍橫遍野,呻吟聲四起。這些傷員和死者,大多是福字營的人。開戰後他們衝鋒最猛,傷亡也最慘重,方三響保守估計,得有一百多人的傷亡。唯一的好消息是,杜阿毛和樊老三不在其列。
方三響不期然想到,那一晚劉福彪的淒惶與頹喪,是不是正因為預料到了今日?雖然方三響與青幫並沒多深的交情,可看到這麼多跑碼頭的漢子以革命軍的身份倒在田野裏,心中不免有些惻然,對於這一場戰爭的來由更加迷惑。
這時一輛急救馬車從遠處趕來,它是來輸送補給兼運傷員的。方三響迎了上去,卻見到一個完全沒想到的人從馬車上跳下來。
“陶管家?”
陶管家神色惶急,見到方三響便抓住他胳膊:“方醫生,你可看到我家小姐了?”方三響一怔:“她不是去華亭了嗎?”陶管家一跺腳,說她應該當天就回家了,可到現在都沒動靜。方三響頗為詫異:“可華亭安全得很,並沒有軍隊交戰哪。”
陶管家歎了口氣:“錯了,錯了,咱們全錯了。唉,紅會這次出了大紕漏!沈會長已緊急召集全部會董商議,老爺也去了,讓我趕緊去救小姐。”
方三響的心髒猛然搏出一股血來,渾身卻一陣發涼。
到底會是什麼紕漏,居然讓遠在華亭的英子陷入危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