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伯父與馮煦早就相熟,彼此寒暄了幾句,馮煦一指孫希:“我這位世侄,人品、見識、學問都是上上之選,峨利生教授的高徒,年紀輕輕就是正式執業醫師,前途不可限量。”
文伯父問道:“你現在紅會總醫院,一個月薪水有多少呢?”
“固定收入三十元,倘若值夠七個夜班,還有五元補貼可拿。”
一縷輕蔑劃過文伯母的鮮紅嘴唇,文伯父嗬嗬笑起來:“紅會總醫院是做慈善的,薪水自然不會太高。這一點蒿隱公最有感觸,對吧?”馮煦不動聲色:“以孫世侄的水平,放到租界任何一家醫院,都是正牌之選。”
“好!有蒿隱公背書,一定錯不了。”文伯父豪爽地一揮手:“這樣好了,我正好在呂班路的蒲柏坊有套臨街房子,上下兩層。我資助你在那裏開一家私人診所,充作陪嫁如何?”
文伯母眼神一亮,附和道:“我聽說那些私家診所的醫生,一個個賺來是盆滿缽滿,汽車開著,別墅住著,蠻紮台型的,比在紅會那邊做苦力好。”聽到她最後一句,孫希和馮煦同時皺起眉頭。孫希硬著頭皮道:“小侄目前還沒有辭職單幹的打算。”
文伯母兀自說道:“那裏怎麼待得住哇?去紅會看病的都是些窮漢髒漢,齷齪得不得了。呂班路可是租界地方,住的都是洋行大亨,你去那裏開了私家診所,我們家也體麵。”
聽到這句,孫希肚子裏騰地升起一股怒氣:“我在紅會治病救人,並沒什麼不體麵的。倫敦的醫生們,也同樣以曾在濟貧院工作為榮,這是封爵的必要條件之一。悲憫與仁慈,乃是紳士的重要品格。”
文伯母沒想到,這未來女婿居然當麵反駁,臉色一下變得僵硬。孫希卻橫下心來:“文伯母、文伯父,你們一直在說薪水,說陪嫁,講體麵,可唯獨不提令愛她自己是個什麼想法,結婚的難道不是她?”
文伯父趕緊尷尬一笑:“年輕人到底心急,等親事定下來,你們再慢慢了解不遲。”孫希額頭青筋綻起,猛然發出幾聲咳嗽,然後把眼神瞄向門口。
這時馮煦突然截口道:“文老弟,先不著急定。最近上海地麵不算太平,等過了這陣再說。”文伯父一怔:“你是說陳其美討袁?他們最多是在華界打打,我住在公共租界的,沒影響,馮兄杞人憂天了。”
馮煦拍拍孫希的肩膀:“我不是擔心你們家,而是擔心他接下來沒空。兩軍交戰,紅會總醫院的醫生可是要上戰場的。”文伯母“啊呀”一聲:“他們不是醫生嗎?”馮煦假作驚訝:“紅會的主要職責,就是在戰場上救治傷兵啊!怎麼,張在初事先沒跟你們講過?”
兩人麵麵相覷,馮煦又道:“槍炮無眼,九死一生,所以我作為老朋友,勸你們等到戰事結束他活著回來,再說親事不遲。”
“啪嗒”一聲,文家小姐的照片夾掉在地上,文家夫妻倆本以為那就是個慈善醫院,沒想到竟然如此凶險。文伯父立刻站起身來,擦擦額頭的汗,連聲說“再議,再議”,俯身撿起照片夾,一拽老婆走了。
他們走了不過一分鍾,方三響突然闖進來,誇張地大叫:“孫希,醫院有急事,召你馬上回去!”雅間裏陷入一片尷尬的安靜,馮煦轉頭看向窗外,孫希滿臉無奈道:“老方,不用演了,人家都走啦。而且,你的演技好爛哪……”
文伯父提前結了菜款,這桌菜不吃也浪費。方三響索性坐下來,拿起刀叉唏哩呼嚕吃起來。
孫希對馮煦歉疚道:“對不起,我沒忍住,給您添麻……”馮煦抬起拐杖,攔住他的話:“相親相親,總要相中了再結親。張在初拍電報來,是讓老夫給你尋個良配。文家不合適,我再去別尋一家,總有你能看中的。”
孫希一怔,馮煦如此善解人意,他都不太習慣了。
馮煦見他麵露迷惑,微微一笑:“當初強令你加入紅會的是老夫,要求你竊取賬冊的也是老夫。老夫一生不願負人,總要還了這個人情才心安。”
他頓了頓,又道:“文家雖然嫌貧愛富,但有一點沒說錯。你在紅會行醫,隻能薄有清名,卻無益於經濟。你若是自己出來開個診所,前途更為廣大。”
孫希正色道:“峨利生教授臨終前有囑托,給這裏的生民一點希望,讓外界少一分誤解。我這個人意誌薄弱,如果不在總醫院做,擔心自己會堅持不下去。”
“沈仲禮有諸般缺點,但一心搞慈善這點,倒一直很堅定。”馮煦發現孫希麵露驚疑,不由得笑起來:“我與他當年是各為其主,乃是公敵,沒有私怨。如今我雖然不為紅會做事,可也在上海組建淮北義賑會,專門援助安徽,和他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孫希剛鬆了一口氣,馮煦又轉回到原來的話題:“之前張在初告訴我,他對女方的要求是品貌端正,出身清白。這話未免太泛,我想聽聽,你對擇偶有什麼要求?我也要按圖索驥。”
大概馮大人是真的懷有歉疚,所以對這件事格外上心。孫希心中苦笑,當初逼他進紅會,如今又逼他相親,馮大人努力要善解人意,可還是改不了家長作風。
孫希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荒唐念頭,不由得脫口而出:“馮大人,我其實心有所屬,不勞費心。”
“哦?是哪家的小姐?”
“呃……姚家……”孫希回答。事到如今,也隻能請出英子來做擋箭牌了,大不了事後道歉請她吃飯。方三響的餐刀“鐺”的一聲,切到了餐盤底部,以致馮煦沒聽清楚。
“誰家?”
正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報童的嘹亮喊聲:“號外!號外!滬上大戰將啟,紅會宣布救援計劃!”這喊聲裏的關鍵詞,與三人都關係匪淺,三人同時意動。馮煦立刻喚來仆歐,從外麵買回來一份號外。
要說沈敦和的效率,實在驚人。昨天半夜方三響才打聽出陳其美的規劃,他今天已經編成了救援計劃,並通過報紙公之於眾:
改紅會總醫院為第一傷兵醫院,改天津路市醫院為第二傷兵醫院,改時疫醫院為第三傷兵醫院。成立南市救護隊,以王培元為救護隊長,駐紮在製造局附近。一俟兩軍開戰,立刻展開救援。
下麵還開列了辦事處地址與電話,呼籲各界紳商募捐善款雲雲。
這套救援體係,完全就是比照陳其美的軍事計劃來做的。馮煦接過號外讀過一遍,忍不住頷首讚道:“從前做善事都是先有災至,再行救援。還從來沒見過大戰未啟,救援早在一旁靜候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他抖了抖報紙:“而且還提前出了號外,讓滬上軍民都看在眼裏,這一次善款勸募應該少不了——沈仲禮,嘿嘿,真是不簡單。”
“那您覺得,這次南北之戰誰會獲勝?”孫希問。旁邊的方三響停止了刀叉切割,也豎起了耳朵。
馮煦一捋胡須:“我乃是前朝殘老,不管本朝的事。袁世凱和孫中山都是亂臣賊子,隨他們去打好了……你別岔開話題,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孫希隻好硬著頭皮道:“姚永庚家的小姐。”
“姚英子?”馮煦眼睛一亮,旋即麵露難色,“那姑娘倒確實不錯。不過他們姚家畢竟是煙草大王。‘門當戶對’四個字,她不計較,她家裏也要看重。”
孫希把心一橫:“隻要她還沒定親,我就還有機會,所以暫時不做他想。”
他故意發出這種決心,馮煦也就不會繼續張羅相親了。果然,馮煦見他態度堅決,轉了轉杖頭,隨後重重往地上一頓:“好,你有決心就好!”
孫希暗暗鬆了一口氣,這一關到底避過去了。
他轉眼去看方三響,他已經吃得盤光碟淨,正用餐巾擦嘴。他們拜別馮煦,走出番菜館,孫希一按他肩膀:“喂,老方,我這是走投無路,你別多心啊。”方三響看著他:“什麼?我沒聽懂。”
“我再說一遍,你演技好爛哪。”
方三響板起麵孔:“你不必跟我解釋什麼,快琢磨琢磨怎麼跟英子說吧。”孫希雙手合十:“我這是搪塞馮大人用的,你不說,我不說,她是不必知道的。”
兩人邊說邊離開,雅間裏隻剩下馮煦一個人。他也是做慣慈善的人,拿起號外打算研究一下這個超前救援計劃,讀著讀著,忽然一皺眉頭,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他這個計劃用心雖好,但卻有一個大紕漏哇。”
馮煦本想把孫希喚回來,請他轉達給沈敦和,可再仔細一想,終究作罷:“算了,我跟沈有舊怨,讓孫希轉達有些尷尬。還是尋個別人去提醒吧。”
計議已定,他把號外一折,放入夾袋起身離開。
接下來的幾日裏,上海局勢可謂風雲突變。先是七月十八日陳其美正式通電獨立;然後七月十九日上海保衛局發布聲明,代表滬上士紳呼籲和平;緊接著七月二十日,北洋海軍中將鄭汝成宣布統轄駐滬海陸各軍,進駐江南製造局。
這樣一來,北洋軍和討袁軍,都拒絕了上海保衛局的調停,大戰勢在必行。於是整個上海的焦點,一下子集中在了位於高昌廟的製造局。
時間緩慢而無可逆止地推移到了七月二十二日。
“老方你看看,今天各國領事發布了中立聲明,這回更熱鬧了。”
孫希放下英文報紙,嘖嘖感慨。此時他身穿紅會製服,正坐在一駕救護車的邊板上。方三響蹲在地上,正檢查著擔架的繩結,聽到孫希講話,頭也不抬:“意料之中,他們從來如此。”
“樂觀點想,洋人們能各掃門前雪就很不錯了,總好過來幹涉你的瓦上霜。”孫希拍了拍車篷。
他旁邊的這駕救護車,是醫院悉心改造過的新玩意兒,膠皮大輪,單轅拱篷,車廂後部被改造成一個下傾的箕形口,正好可以塞進一副擔架與兩名醫護人員。車廂內還有三向棉布簾,必要時可以垂下來,充作臨時割症台。
這時宋雅從車內探出頭來:“我清查完了,甘草合劑與硼酸還差三磅[5],你們記得去問後勤工作人員討要。”孫希懶洋洋地抓起簿子,勾上記號。這時嚴之榭從遠處樂顛顛地走過來,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幾張熱氣騰騰的大餅,狀如鞋底。
“這麼荒涼的地方,沒想到也讓我找到一個大餅攤。可惜沒買到油條,不然中間一夾,再來一碗鹹豆漿,愜意死了。”嚴之榭嘴裏絮叨著,給他們一人分了一張。孫希、方三響與宋雅停下手裏的事情,靠著馬車大嚼起來。
他們此時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在法徐家彙路的南側盡頭。這裏附近是一大片棉花田,往南大概一裏[6]路開外,便是製造局的北大門。劉福彪的福字營,即在棉田附近展開,兩軍至今仍在對峙,沒有開火跡象。
而在兩軍外圍,密密麻麻分布著很多小隊伍,都是一駕救護馬車配備幾名醫護人員。孫希、方三響,還有嚴之榭、宋雅,即其中一組。
這種小組叫作流動手術站,是紅會總醫院吸取武昌戰地救援經驗後,苦心發明的救援辦法。
它將整個救援區域劃分為內、中、外三圈。救援隊深入內圈戰場,將傷者轉移至中圈的流動手術站。輕傷者就地包紮,危重者先做手術處理,然後馬車直送至外圈各處傷兵醫院。三級接續,形成一個鏈條。如此一來,既可以確保效率,也能提高傷兵的存活率。
這種救援體製唯一的缺點是,需要有充足的醫療資源。幸虧這一次戰事發生在上海本地,資源充沛,除了總醫院之外,廣慈、仁濟、寶隆、同仁、廣德、仁德等醫院及華美、華洋等藥房,都有大量醫護人員不計薪酬,自願前來。所以紅會總醫院才有底氣做一次實戰演練。
誠如已故的峨利生教授所言,醫術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
於是在這一天的江南製造局外,除了陳其美的五千討袁軍之外,還圍滿了擔架隊、救援隊以及十幾個分散的流動手術站。大記者農躍鱗在《申報》專欄裏嘖嘖稱奇,稱其為“三軍未動,華佗先行”,“三千年未見之妙景”。
“唉,這哪是戰地救援,簡直就是看大戲。觀眾都到齊了,台上還沒開鑼……”
孫希第一個嚼完大餅,長長打了個哈欠,手搭涼棚朝南邊看去,忽然“咦”了一聲。他注意到製造局的北大門毫無動靜,但湛藍色的天空上,卻多了幾條粗大的煙柱,活像頑童拿毛筆在紙上隨手畫了兩道。
“你們看,你們看,是製造局起火了嗎?”孫希嚷嚷道。其他三人紛紛仰頭觀望,方三響道:“不是製造局,那個煙柱升起的位置還要靠南,應該是海籌號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