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02(1 / 3)

“方醫生,好久不見!”陳其美擱下地圖,很是驚喜。

比起一年半之前,他的神情依舊鋒利,隻是下頜豐滿了些,可見日子過得頗不錯。方三響從報紙上知道他官運亨通,最高曾在唐紹儀內閣裏擔任工商總長,雖未就任,也可以想象平時經濟必然寬裕。

陳其美又熱情地叫來旁邊一個軍官相見,自然就是劉福彪。劉福彪比從前更瘦,兩邊顴骨像牛角一樣凸出來。跟意氣風發的陳其美相比,他的眉宇間總帶有些頹氣,渾不似當年在閘北的凶悍。

方三響和劉福彪之間,互相脅迫多過交往,兩人淡淡握了一下手,旋即放開。倒是劉福彪身後的樊老三激動得夠嗆,過來要按幫會禮節行禮,被杜阿毛扯到一旁去。

“我讀過《申報》上農躍鱗的文章,方醫生,你在武昌那邊也是立了幾件奇功啊。先前你還扭扭捏捏不肯加入我們,怎麼樣?時代洪流一起,你也覺悟了,成了革命同誌。”陳其美興致勃勃地講道。

“我隻是想代一個好朋友,去看看大江東去的景象。”方三響看向窗外,有些感慨。

“蕭鍾英我在日本就見過,確實是位人傑。”陳其美嘖嘖惋惜了一陣,蹺起二郎腿,鏡片後的眼神一閃,“不過方醫生夤夜至此,應該不隻是緬懷革命烈士吧?”

方三響點點頭,把藥箱子裏的六零六拿出來,又取出一個針管和棉球——這種藥需要靜脈注射。陳其美先是愕然,旋即大笑,點著方三響道:“你怎麼也聽信坊間那些沒譜的謠言?我是經常去青樓,可那是為了躲避鷹犬追捕!”

“所以你得過楊梅沒有?”方三響直截了當地問。陳其美“呃”了一聲,很光棍[2]地卷起右邊的袖子,伸到麵前。方三響熟練地拿起針頭,給他的腕部靜脈注射了一管,一邊注射一邊問道:“順便問一句,你們討袁軍何時通電獨立?”

他這句“順便”轉折得無比生硬,陳其美抬了下眉毛:“怎麼?你也要加入我們?”方三響不擅撒謊,沉默片刻,還是決定說實話:“不,我們是想提前做好準備。上海人口密集,一旦開戰,必然波及廣大,必須提前準備。”

“原來是沈敦和派你來探聽風聲的。”陳其美一眼便看破了,他抿起嘴唇,冷哼一聲,“紅會是中立慈善機構,說這話是職責所在。可有些人也講同樣的話,就不知肚子裏是什麼主意了。”

“嗯?誰?”

陳其美朝殿外瞥了一眼:“那個李平書,不趕緊把武裝商團的指揮權合並,反而自己搞了一個上海保衛局,宣稱中立,南北兩不偏幫。他剛剛來這裏,就是跟我調停,勸我不要在南市一帶開戰,說那裏商鋪林立,容易傷及無辜。”

“這也是實話。”方三響道。

“瞎三話四!”

陳其美用湖州土話罵了一句,索性把方三響扯到地圖前,拳頭捶到上麵的某一點:“方醫生,你看到這裏沒有?這地方叫高昌廟,是江南製造局所在。辛亥之時,前清道台劉燕翼就是逃來這裏,被我和李平書聯手攻下;而如今北洋軍在上海的主力部隊,第四師十三團一千三百多人,也龜縮在這裏——同樣一個地方,他之前怎麼不怕傷及無辜?現在倒怕了!

“歸根到底,李平書這個人哪,沒有堅定的革命信念,還是商人的投機根性。造滿清的反,他覺得有的賺,便跟你聯手;這次反袁,他覺得打不過北洋軍,賠本買賣,立刻便舍不得自己那點壇壇罐罐。

“民國建立兩年不到,未能除舊布新,反而亂象頻生,就是因為這樣的人太多,革命未能徹底。不過接下來,可不一樣了。”

陳其美把手指伸直,沿著黃浦江往上遊追去:“我討袁軍如今足有五六千人,我已派了居正和鈕永健去守吳淞炮台,不放水師主力進來,南邊主攻江南製造局。不用他李平書的兵,我自己能攻下江南製造局一次,就能攻下第二次!七日之內,便可以底定勝局。這一次,沒了那些人掣肘,將會是一次純粹的革命勝利。”

他的聲音,把整個大殿都震得有些嗡嗡響。陳其美有些亢奮地收回胳膊:

“方醫生,你回去告訴沈敦和,本人明天上午就會公開通電,討袁獨立。至於戰爭烈度有多大,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對麵的北洋軍將領何時迷途知返!”

這時又一撥客人來到殿外,求見陳都督。可見上海如今已是暗流湧動,各方勢力都在瘋狂串聯。方三響已經達成了目標,便挎上藥箱,主動拜別。

本來他以為杜阿毛會陪同出去,沒想到卻是劉福彪主動請纓,說:“我送送方醫生。”

兩人並肩離開萬壽宮殿,一路上劉福彪沒吭聲,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眼看走到崗哨處,他突然長長歎息一聲:“方醫生,我最近不太舒服,你幫我瞧瞧病吧。”

方三響剛才就發現他狀態不太對,連忙細細詢問。據劉福彪自述,大約是半年前,他開始經常半夜口渴,小便增多,全身乏力,尤其是左腳經常酸痛,一酸痛踝骨就會腫起來。尤其是福字營調回上海之後,他的精神頭明顯不足,為此耽誤了好幾次大事,隻能靠鴉片硬撐著。

方三響聽完描述,心裏“咯噔”一聲,追問說:“你的體重是不是突然下降了?”劉福彪說對,他拚命進補了一陣,也沒什麼效果,人還是不斷變瘦。

“這是消渴症啊。”方三響很快做出了判斷。這病也叫糖尿病,是個很棘手的病症。他又讓劉福彪把鞋襪脫掉,結果發現他的左腳底板隱隱出現一圈潰瘍。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很多糖尿病人的腳最後都會爛掉,不得不截肢。

劉福彪聽完方三響的介紹,臉色霎時黯淡下去。他本來就有些萎靡,這會兒變得更加頹喪。

“這病會死人嗎?”

“慢性病,不過時間長了也很危險。”

“那麼有什麼法子可以治?”

方三響迅速回想了一下。根據歐美最新的研究,這病大概與人的胰腺有關。但到底如何治愈,目前並沒有特別有效的辦法。方三響隻好建議他采用燕麥療法,每隔兩個小時吃十六盎司[3]的燕麥與黃油混合物,徹底戒糖,也許能延緩一下症狀。

方三響打開藥箱,用小玻璃管取了一些劉福彪的尿樣,打算帶回醫院去化驗一下:“紅會總醫院條件有限,等結果出來,我建議你還是去廣慈、仁濟、寶隆之類的專門醫院看看。”

一聽到“廣慈”二字,劉福彪的眼角一哆嗦,似乎被尖刀割了一下,神色居然有些惶惶然。

方三響覺得實在古怪,他原來在閘北何等凶悍,刀頭舔血眼不眨,怎麼現在被一個慢性病嚇成這樣?還是說,這人還有別的心事?

柯師太福教授曾經說過,一個合格的醫生,不隻要找出病人身上的疾病,還要找到病人心中的疾病,兩者往往密切相關。方三響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劉統帶可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劉福彪頹然地坐在崗哨板凳上,擺了擺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是無所謂,隻是放不下福字營的弟兄們。他們哪日重操舊業,還望方醫生多關照哇。”

重操舊業?福字營是陳其美麾下第一主力,劉福彪講出這樣的話,難道對討袁之戰沒有信心?方三響知道患者會因為自身病痛影響到情緒,對未來的判斷會傾向於悲觀,但一軍之將居然在開戰前要“托孤”,這委實不是吉兆。

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好胡亂嗯嗯了幾聲。劉福彪大概也意識到情緒外露略多,趕緊收斂,隨口問了幾句病情事項,算是遮掩過去。

方三響離開崗哨,上車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萬壽宮形體模糊,晦暗不明。那些昔日的盟友要麼分道揚鑣,要麼膽氣盡喪,不知此刻在宮殿裏的陳無為,是真的沒覺察到自己的處境,還是刻意扮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

方三響也同樣陷入困惑。無論情感上還是道理上,他自然是支持陳其美,支持孫先生的,可為什麼這次癸醜討袁的舉動,並沒有複刻辛亥反清那樣一呼百應、瞬間燎原的效果?很多在辛亥身先士卒的人,這一次卻顧慮重重,又是為什麼?

別家不說,紅會總醫院在武昌救援時雖標榜中立,可上至沈會長下至普通醫護人員,普遍都對革命抱以同情,明裏暗裏支持。而這一次,沈會長隻強調了救護問題,態度明顯更加中立。這兩次事件的反響差異如此之大,到底本質區別在哪裏?方三響實在是想不明白。

他返回總醫院之後,向沈敦和彙報了陳其美的軍事計劃。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醫院高層去統籌安排。方三響一宿沒睡,晃晃悠悠走到宿舍休息。他倒在床上才睡了幾個小時不到,卻忽然被人用力晃醒。

“老方,老方!快起來!別貪睡了!”

方三響睜開眼睛,看到孫希的臉距離自己隻有幾厘米,嚇得雙臂一推,登時把孫希推了一個趔趄。他腦殼咣當撞在床框上,疼得齜牙咧嘴。

方三響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開戰了?”

孫希急道:“哎呀,比那個嚴重多了。張大人安排的那樁相親,今天中午就要我去!地方都訂好了——你得陪我!”

方三響第一個反應是荒唐,眼看上海就要開戰,怎麼還有心思相親?可他陪著孫希來到租界四馬路一看,才知道自己大謬不然。四馬路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除了報童吆喝著南北調停的新聞之外,感受不到半點大戰將臨的氛圍。

他們要去的那家申園番菜館,門口的大餐牌上用誇張的字體寫著“新到歐陸名廚,滬上獻藝半年,饕客勿誤”,下麵是密密麻麻的番菜名目。

“這不和漢口租界一樣嗎?那邊打生打死,這邊歌舞升平。”方三響嘀咕,孫希卻沒心思管這些,壓低聲音道:“等一下看我信號,見機行事。”

孫希和方三響提前商量好了,一旦碰到什麼尷尬情況,孫希猛猛地咳上三聲,方三響就闖進來,說醫院有急事,把孫希拽走。方三響最頭疼這種需要演技的事,可架不住孫希苦苦哀求,隻好不大情願地揀了個兩人台坐下,要了盤免費的麵包等著。

孫希跟著一個仆歐進到旁邊的雅間,裏麵已經坐了一男一女,都是五十多歲,中式打扮,胖墩墩的,十分富態。

“文伯父、伯母,你們好。小侄孫希,初次見麵。”孫希摘下禮帽,鞠躬行禮。兩個人打量了他一番,眼睛都有些發亮。

文伯父伸出手道:“來,坐,坐。在初兄總是跟我提起你,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旁邊文伯母雖然沒吭聲,但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

孫希拘謹落座,文伯父道:“聽說你原來在英國讀書,所以我特地選了這番菜館,自作主張點了幾道菜。”在他麵前,已經熱氣騰騰擺著一桌子菜:鮑魚雞絲湯、鐵扒牛肉、白汁鱸魚和一碟香蕉夾餅,外加幾盅西米布丁。

“正經番菜我也吃過,總不對勁。俗話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是這改良的菜色合咱們中國人的胃口。”文伯父侃侃而談。

“那也不至於一次全點上來吧……”這話孫希當然沒敢說出口,他掃了一眼,發現一共擺了四副刀叉,便問道:“呃,令愛還沒到?”

文伯母眼睛微瞪:“我們家小囡家教老好,從來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種人多的地方,怎麼好拋頭露麵?”文伯父點頭附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門親事有我們替她把關,不用她親自到場。現在外頭鬧什麼自由戀愛,簡直荒唐,難道父母會不如孩子看人看得準?”

說完文伯父拿出一本裝裱好的夾冊,打開是一張十二寸[4]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麵對鏡頭,手扶一枝假梅花,神情略顯僵硬。

“真是蘭心蕙質,賢淑清麗。”孫希隨口誇讚了幾句。

文伯父對這個態度很滿意:“你父母沒得早,本來這樁婚事我們該跟在初兄談,可惜他在北京趕不到。可這次見麵,你沒個長輩作陪也不合適,他便特意委托了蒿隱公來,你可以放心了。”

“蒿隱公?”孫希一怔。這時門口恰好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登時傻眼了。隻見一個長袍老者拄著拐杖進門,相貌威嚴,氣度不凡,腦後勺還拖了長長的一根辮子——居然是馮煦!

孫希這幾年的跌宕際遇,幾乎全是肇始於此人,自從賬冊事件之後,兩人便再沒什麼聯係。進入民國,京滬兩會歸並一體,也沒見馮煦在其中擔任什麼職位,完全銷聲匿跡。沒想到,他居然就在上海,還起了個“蒿隱公”的名號,完全一副遺老派頭。

馮煦看向孫希,眼神裏也是感慨萬千:“你到底還是沒回倫敦。”孫希道:“寧為雞首,不為牛後,在那邊我就是個平庸的外科醫生,還是在這邊發展好些。”馮煦隻是點點頭:“人各有誌。”然後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孫希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