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些?

他搖搖頭,眼中又恢複了往日的猥瑣昏茫。

看來,在那位隻知道保全自身的父皇,因自己手下的江湖高手“協助”而駕崩前,他尚需要再找一些新鮮的美人來調劑一下無聊的生活……

沛芙匆匆追了一段路,正感覺傷處疼痛,氣力不濟時,卻發現不遠處的樹下正躺著自家的少主寧浣亭。她躍至樹旁,喘息著打量四周,但哪裏還能望見黑衣人的蹤跡?

她垂下頭,望向靠著樹幹安然沉睡的少主,發現他原本蒼白的麵色竟有絲紅潤,身邊則放了一隻小瓶。她小心地摸了一下他的脈門,應該是有人喂了他珍稀的靈藥,又輸了內力來維持他的生機。再將小瓶打開,裏麵赫然放了武林聖藥大還丹,那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其效用不說能起死回生,但足以令寧浣亭不至於在沉睡期間衰竭而亡。

沛芙訝異地抬頭環顧四周,依舊沒能有所發現,心中卻忽然有所了悟,頓時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她將手伸向寧浣亭,輕輕地抱住沉睡的他:“少主,這世上,果然有些事,經曆過就不會被遺忘。有些感情,萌生了便不會磨滅吧……”

再冷酷無情的暗衛也是血肉組成的人,怎麼可能真的做到冷血冷情?

她靠著寧浣亭,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等轉過頭,她才發現虞立薰不知何時就站在十來步開外的另一棵樹下,正低著頭看自己的手,修長勻稱的手在斷指的襯托下反倒多了分殘缺的美。

“阿薰?”沛芙喚他。由於心情有了變化,她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從前他要求的昵稱。

虞立薰似乎又沉入了自己的思緒中,沛芙喚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對沛芙輕笑,“走吧。”

出了莊子,一路行來才發現,不單前一個莊子如此,其餘沿途村莊的情況都沒有好多少。幹活的大多是些顫巍巍的老婦,時常有稚齡的孩童蹲在荒野間費力地挖著野菜帶回去充饑。

隻有城鎮中還算熱鬧些,但也透出了蕭條的氣息。

“朝廷已無可用之兵支援邊關,但是這樣臨時抓去的壯丁,除了送死,又能解決什麼……”虞立薰歎道,“如今連僅存的有能力領兵的寧國公府,都因皇帝的猜忌而消失於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拯救這腐敗的朝廷和天下的百姓?”

沛芙聞言不由望了眼虞立薰背上仍沉睡著的少主寧浣亭,想起了自絕於寧國公府內的老寧國公。

沛芙前一次先是為了遷移寧氏族人,後來又趕回去救人,來回都是行色匆匆日夜兼程,不曾仔細注意沿途景象。這時沿途看著,她的心中慘然,同時也有疑惑——為什麼,與世無爭的寧國公府會落到今日地步?為什麼走出熱鬧繁華的京城不過五六百裏,便像走到了和樂人間的盡頭?為什麼少主和虞立薰分明出身高貴,從未做過一樁惡事,卻要背上莫須有的罪名被打入天牢,如今一個因蠱毒至今未醒,一個帶著傷餐風露宿辛苦奔波?

這樣的疑惑,又有誰能來解答?

他們由於傷勢未愈,前行得十分緩慢。幸好自那日之後,便再未出現追兵,他們索性雇了輛馬車,邊趕路邊打聽治療蠱毒的解藥。

一路慢慢地行進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但沛芙知道不管多慢,港口總會出現在眼前。到那時,她就帶著少主和虞立薰,一同揚帆遠行,前往少主尋到的桃花源。

對了,等安頓好,她還要出來好好尋找能解少主蠱毒的解藥。她相信,都已經跨越了這許多波折,少主最終必然也能逢凶化吉的。

港口越來越近,虞立薰的話語卻越來越少,仿佛變了個人般沉默寡言。尤其在遇見從家鄉逃難出來的百姓時,他會陷入長久的沉思。

在沛芙的傷勢痊愈得差不多的某夜,虞立薰抱了一壇子酒拉著她上了客棧屋頂。

從這裏的屋頂已經能望見遠處在夜色中漆黑如墨的大海,但他的雙眼卻望著北方。

“如此喝酒多有豪氣,早就想這麼做了。”虞立薰輕歎著拍開酒壇,仰頭豪飲了幾口,然後指著北方道,“在那裏,如今正有十萬蠻夷士卒在攻打邊關重城,妄圖侵犯我們的疆土,掠奪百姓的財富,甚至蹂躪我們同胞……而縱是急報連連,朝中從皇帝到大臣,卻都置之不理,更別說派出援軍。”

他說到這裏,聲音低沉了下去:“沛芙,這些天來,我考慮過了——我決定去邊關,協助鎮守邊關的將士共同抵禦外敵。”

他轉頭對著沛芙故作輕鬆地笑笑:“我知道你有好的去處,你可以先去那裏生活。等邊關退了敵,我再回來找你。”

沛芙聽到他的決定早已錯愕萬分,她以為虞立薰經過此次之後,會同自己一起遠走,而且港口已經近在眼前了:“你並不是皇帝欽封的將軍,怎麼去協助將士禦敵?”

“是啊,我不過是一個逃犯而已。”虞立薰仰頭又飲了幾口酒,“但你別忘記,我有一對虎符,能號令天下兵馬,調走西城門外城西軍營中的部分兵馬,還是有把握一試的。”

他伸出手,借著月光望向自己的斷指輕歎道:“想想真不甘心,為這樣昏庸的皇帝守衛國土,但我隻要想到一旦邊關被攻破,百姓們即將麵臨的災難,就想用盡一切手段去掃除蠻夷。”

也許是酒的原因,又或者是虞家傳承下來的信念,虞立薰隻要想起邊關形式惡劣的戰況,就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為了替父親報仇,我也曾左思右想,終是未動用過那對虎符,但這一次……”他望著沛芙,認真說道,“我決定拿出去號令兵馬……就算是隻能多救一人,也許便能令天下間少一名孤兒……”

哪怕最後被人識破,再一次作為欺君的重犯被處決……他也覺得義無反顧,覺得不虛此生了。

隻是此去凶多吉少,他甚至不敢請求身邊的少女等他歸來,何況,他曾經目睹她對寧世子的真情表露。所以他隻能喝得酩酊大醉之後閉目抱住了她,掩去眸中極度的不舍。

第二日一清早,虞立薰便離開了。

原本隻想找老皇帝報仇雪恨的他,卻最終放棄了仇恨。

他將去為這個曾經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皇帝治下疆域,盡自己的力量抵禦外敵,隻為了一腔愛國的熱血,隻為見不得自己生長的土地被蠻夷肆意侵略,百姓蒙受災難。

沛芙沒有去送他,隻悄悄蹲在屋頂上目送他遠去,同時在心中暗暗想著:將來,等救醒了少主,她應該會去邊關尋他。

將近一月後,沛芙終於帶了寧浣亭到達了那份疆域圖上描繪的小島上。那裏果然景色如畫,幾乎開了滿島的桃花。

春日裏,她就讓寧浣亭躺在桃花樹下的軟榻上。

沐浴著陽光的寧浣亭,雖然一日比一日消瘦,但看來仍是那麼纖塵不染渾身仙氣。

沛芙試了許多種方法,試著給寧浣亭喂各種流食。

但寧浣亭依舊一日日瘦下去,幾乎形銷骨立。這樣下去,也許有天他就會這樣在睡夢中逝去。

這日,她坐在窗下對著已經一把骨頭的寧浣亭發呆,正要起身一轉念又靜坐不動,緊緊盯著窗子。而後,一道黑影從眼前閃過,停留在了窗外,與她正相對。

她怔怔地望著對麵從頭到腳被黑色覆蓋的男子,在他冰寒的氣息中不禁哆嗦了下。

“唉……最近精神恍惚,總是出幻覺。”她轉了轉眼珠輕歎著喃喃自語,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伸手向前要關上窗戶。

窗關了一半,卻被攔住。

一隻藥瓶被對麵的黑衣男子放在了窗台上:“解藥。”他簡短地說道,聲音也仍是那麼冰冷,但那冰冷的眼眸中分明比從前多了些什麼。

沛芙低頭望著窗台上的藥瓶,一直沒動,沉默了許久。久到黑衣人眼神黯淡下去,要轉身離開時,她才慢慢伸出手去。

“唉……這幻覺還挺真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