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教學與審美教育(3 / 3)

三、美育不妨礙語文能力的培養

語文教學要進行審美教育,就不能不對多年形成的語文教學模式進行必要的改革。那種“釋詞——分段——概括段落大意——歸納中心思想——提示寫作特點”的固定模式,對一般的議論文的教學也許是合適的,但對美文的教學可能就不合適。如前所述美文可以分為由表及裏的幾層,越是裏層,其詩意就越濃厚,其意蘊就越深刻,這種詩意、意蘊統統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目前形成的這種教學模式,隻能把美文的表麵的文意解釋出來,不可能把深層的意味、意蘊挖掘出來,因而也就無法調動學生的感知、情感、想象、理解等心理機能,美育的任務也就完成不了。我的想法是這樣,如果教師麵對的是美文,那麼就要以審美教育為中心來組織教學。美文千差萬別,我們教學的模式也就不可千篇一律。要根據每一篇美文的特點,采用靈活的方式,切入到美文的深層裏去,不但要讓學生知道“文意”這一層,還要讓學生知道“好處”(即言外之意、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等)這一層,使學生的一切心理機能都充分地、自由地活躍起來,使學生真正進入“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9]的境界。

那麼這樣做會不會妨礙學生語文能力的提高呢?我認為是不會的。

首先,當一個教師真的能做到把美文當美文來講,重視審美教育,那麼這種課必定是生動的、活潑的、形象的、充滿感情的,這就使學生感到上語文課一點也不枯燥,相反他們會感到興味盎然,這就能調動學生學習語文的最大的積極性和自覺性。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點,以美育為中心來組織語文教學,並不是不重視對課文的字、詞、句、篇章結構的分析,而是把這種分析從表層的文章解釋,推進到深層的意味、意蘊的審美理解。因為所謂通過語文教學進行審美教學,不是要教師脫離開課文的文本,去空講什麼是美,什麼是醜。完全不是這樣做。在語文教學中理想的審美教育,仍然是要求教師緊密地結合課文,結合課文的字、詞、句來展開教學,不是空講大道理。對字、詞、句的理解不但要解釋文內意,而且還要解釋文外意,即司空圖所講的“鹹酸之外”的“味”。這裏我們可以舉個例子,魯迅的小說《祝福》是中學語文的傳統課文之一,按審美教育的要求,就必須把其中一些富於表現力的字、詞做出富於深刻內涵的解釋,如其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麵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裏。[10]

這段話的“剩”字可以說是“文眼”,很有講頭。作家汪曾祺在一篇文章中說:

假如要編一本魯迅字典,這個‘剩’字將怎樣注釋呢?除了注明出處(把我前引的一段抄上去),標出紹興話的讀音之外,大概隻有這樣寫:

剩是餘下的意思。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寂無聊之感,仿佛被這世界所遺棄,孑然地存在著了。而且連四叔何時離去的,也都未覺察,可見四叔既不以魯迅為意,魯迅也對四叔並不挽留,確實是不投機的了。四叔似乎已經走了一會了,魯迅方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剩在那裏。這不是魯迅的世界,魯迅隻有走。

這樣的注釋,行麼?推敲推敲,也許行。[11]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一個“剩”字,汪曾祺不但解釋了它的表層意思,而且進一步根據魯迅小說全篇的立意,根據上下文的關係,把“剩”這個字在這裏所包含的感覺、情感、意蘊等都全部透徹地做了詩意的解釋,這樣一種解釋就是審美學的解釋,它包含了我們普通意義的解釋,又超越了這種解釋。這樣地去讀作品去講作品,不是更能培養和提高學生的讀寫能力嗎?因為這樣的教學,不但可以引導學生讀懂作品,而且可以幫助學生讀“透”作品;不但可以引導學生寫得合乎規範,而且可以幫助學生寫得含蓄、蘊藉。由此可見,在語文教學中加強審美教育,把美文當美文來教,不但不會妨礙學生語文能力(主要是讀寫能力)的提高,而且可以促進語文能力的提高。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在語文教學中加強審美教育應該成為語文教學改革的一個方向。

(《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5期)

注釋

[1]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4頁。

[2]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7~48頁。

[3]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3頁。

[4]席勒:《美育書簡》,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51頁。

[5]《莊子·天道》。

[6]《周易略例·明象》。

[7]趙元任:《談談漢語這個符號係統》,《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77~878頁。

[8]趙元任:《談談漢語這個符號係統》,《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79頁。

[9]劉勰:《文心雕龍·神思》。

[10]魯迅:《祝福》,《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11]汪曾祺:《關於小說的語言(劄記)》,《汪曾祺集》,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472~4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