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作為認識和審美交融的產物,是一種層次結構。中國古代文論對此早有論述,莊子就提出過言與意的關係問題。他說:“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5]莊子這段話的意思在於提出不盡意的命題,但從另一方麵看,他實際上提出了作品中言與意的兩個層次及其關係的可貴思想。到了魏晉以後,王弼在繼承莊子“言意”說的基礎上,又提出了“象”的概念。他說: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出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6]盡管王弼不是談文學作品,但他的思想對我們有所啟發。這就是說,在作品的言和意之間還有一個“象”,這樣就構成了作品的由表及裏的言、象、意的三層結構。在西方,現代波蘭現象學派的文藝理論家英加登把文學作品分成由表及裏的五個層麵。第一個層麵是聲音層麵。於這一聲音層麵產生了第二個層麵,即意義單元的組合層麵,每一句法結構都有它的意義單元。在這種句法的結構上產生了第三個層麵,即要表現的事物,也就是小說家的“世界”、人物、背景這樣一個層麵。第四個層麵是所謂“觀點”的層麵,即文學作品中“世界”的層麵是從一個特定的觀點看出來的。第五個層麵是“形而上性質層麵,如其中所表現的崇高、悲劇性、喜劇性、神聖性,通過這一層麵使作品可以引人深思”。英加登的作品層次論與中國古代的言、象、意論都把作品分成由表及裏的層次結構,中西在作品結構的思路上有相似之處。我在這裏之所以介紹作品的層麵結構,與我們正談論的語文中的審美教育的實施密切相關。因為作品的每一個層麵都作為美而存在著,語文教師可以而且應該抓住作品每一個層麵的美質,展開教學活動,使美質像細雨一般滲入孩子們的心田。就以作品的最表層的聲音來說吧,其中的美的力量是能震撼人心的。我們古人為什麼提倡吟詩,就是因為他們感覺到了聲音作為一種美,對詩來說是極重要的,所以要把它吟誦出來,使聲音能作用於我們的聽覺,而產生感情的反應。漢語是一種具有高度美質的語言。古代詩歌那麼嚴格規定詩詞的韻律,從根本上說,就是要借助聲音的藝術力量,使詩詞變得更有魅力。我國語言學界的前輩、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在《談談漢語這個符號係統》中曾舉過一個漢語詩韻辭十分微妙的例子。唐代詩人岑參有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頭四句是:
北風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趙先生說: “這四句詩用官話來念,押韻的字‘折’ (jer 35:)和‘雪’(sheue 214:),‘來’ (lai 35:)和‘開’ (kai 55:)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是用屬於吳語的我家鄉方言常州話來念,由於古代的調類保持得比較分明,頭兩句收迫促的入聲tz??(5:)和süe?(5:),後兩句收流暢的平聲lai(21:)和kai(21:)(原注:這種低平聲隻用於吟哦),這種變化暗示著從冰天雪地到春暖花開兩個世界。換句話說,這是韻律象征著內容。”[7]當然像這種以聲音象征情景的變化的用法,在漢語中還較少見。漢語聲音的優美與西語相比,還在於漢語除了有語調之外,還有富於表現力的字的陰陽上去的聲調,用趙元任的話來說:“字調加在語調的起伏上麵,很像海浪上的微波,結果形成的模式是兩種音高運動的代數和。”[8]由此不難看出,僅就語音的角度看,漢語是一種具有豐富的美的資源的語種。我們在上語文課時,完全應該充分地利用漢語的這種美質,有聲有色地朗讀一篇課文,其聲音的表現力就足以引起學生的注意力和感情反應。這也就不難理解,我帶的那位實習生為什麼在朗讀了那篇優美的散文後,就緊緊地抓住了學生的心。除聲音層外,文學作品的其他層麵,如意義單元層、表現的事物層(即藝術形象層)、“觀點”層、形而上性質層,都作為一種美而存在,都具有豐富的美質,這些層麵都是語文教師充分施展美育的天地,問題在於我們會不會利用它。換言之,文學作品的每一個層麵都有美,語文中的文學作品本身,為審美教育提供了最好的條件。利用語文課進行審美教育是完全可能的。
那麼,語文教學所擔負的美育的任務是什麼呢?一談到美育,大家立刻就會想到,要指導學生分辨美和醜,這種看法自然是不錯的。但我以為幫助學生分辨美和醜,培養這方麵的能力,還是美育中表層的任務,更重要的更深層的任務是要通過語文教育,培養學生的敏銳的感知力、豐富的情感力、獨特的想象力和深刻的理解力。感知力、情感力、想象力和理解力是學生的最基本的素質。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學生感知力很差,書可以背得很熟,但他們的眼力不夠,聽力不夠,不能直接從生活中看到應該看到的事物,聽到應該聽到的聲音。我們的學生感情不夠豐富,對微妙的刺激不能做出恰到好處的感情反應,甚至該哭時哭不起來,該笑時笑不起來。我們的學生缺少想象力,常被實在的事物束縛住,不會幻想。我們的學生理解力也還較差,對問題隻限於直線式的理解,拐一個彎就理解不了。應該認識到,並非搞社會科學的人才需要感知力、理解力等,並非搞人文學科的人才需要情感力、想象力等。一個人不論從事任何一種職業、任何一種專業,都需要作為一個富於創造力的人所必須有的感知力、情感力、想象力和理解力。就以詩和數學來說吧,似乎是相距甚遠的兩種專業,數學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從無序中尋找秩序,詩則是要從平凡的生活中尋找美,表麵看起來,詩與數學無關,其實不然。有的學者指出:數學與詩雖然處於兩端,但它們還是一致的。原來數學所追求的不僅是秩序,還有美;而詩所尋求的不僅是美,還有秩序。真正的數學家不僅會解題,而且要解得美,解得漂亮。19世紀俄國偉大的女學者科瓦列夫斯卡婭說過: “不能在心靈上作為一個詩人,就不能成為一個數學家。”世界上許多偉大的科學家,都是一些對文學藝術入了迷的人。例如,愛因斯坦作為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他對文學藝術的愛好是十分令人感動的。他自己就會拉小提琴,而且拉得極好。他在緊張地思考廣義相對論和光量子假說的時候,每當遇到困難,他就拉起小提琴。那優美的、和諧的、充滿想象力的小提琴曲,有助於他對科學難題的深思。除音樂外,他還十分熱愛文學,莎士比亞、歌德、海涅、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蕭伯納的作品,都是他喜歡讀的。他甚至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予我的東西比任何科學家給予我的都要多。”科學與藝術有相通之處,它們之間有互補性。科學家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比社會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更需要感受力、想象力和理解力,當科學家為爭取自己的成果得到人們的承認時,也需要投入巨大的情感。總之,感知力、情感力、想象力和理解力是人的基本素質,人的這四種力越高,人的素質也就越高,也就越具有創造力。因此,美育(包括通過語文教學所進行的美育),不僅與塑造人的美好的心靈相聯係,而且也與提高人的創造力相聯係。從這個意義上,語文教師的工作是極為光榮的,他們雕塑人的靈魂,開發人的潛能,他們通過教學創造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