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玲瓏端著青紋梅花枝花樣的茶盅,動作一頓,“你說,粟特商人求見?”
管事應是。
粟特人...
她心中琢磨著此地,等著拜帖之人進來。
唐自高宗以來,逐入鼎盛之時。今上玄宗臨朝,繁榮之態更是一層樓。
朝廷迎四方來使,納歲貢稱臣,引得衣飾繁雜多樣的商人絡繹不絕。
西域遼域,其間大小國翻找史書能有百數,最遠的,一去長安萬二千裏。粟特便是其中之一。
西域至長安,長安南下至劍南,這些粟特人可謂是曆經艱險。
這一行的粟特人顯然並不適應劍南氣候,個個圍裹嚴實,瑟縮著像個鵪鶉一般。
甫一進到炭火紅透的屋子中,終覺自己活過來。
當先的男子右手握拳扣在左肩,低首問禮,一口熟練的長安話,“趙掌櫃安。”
趙玲瓏起身回禮,示意對方安坐,“劍南多寒,西域路遠,各位辛苦了。”
阿史德利海朗聲一笑,“唐朝地廣物博,一路行來都是風景,算不得辛苦。”
粟特人熱情,這一位頭一次出門見得新奇多,說話做事透著一股所有人都是自己人的風範,毫不見外。
紛紛揚揚地說了許多見聞,三浮燒春下肚,終於說到此行目的,“吾一嚐那紅湯,隻覺驚為天人,感悟此物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嚐...”
趙玲瓏眨眨眼:......有些誇張了...
阿史德利海並不覺得哪裏誇張,將自己學到漢話中誇獎的辭藻一股腦倒出,“此一行費了些功夫,終於還是找到了傳聞中番椒的源頭劍南渝州趙家。”
趙玲瓏點頭肯定,“貴客所尋的番椒正是源自我趙家。”
阿史德利海聞言,激動地站起,“妙哉!吾欲出黃金千兩求購此物。”
趙玲瓏客氣一笑,“不行。”
開玩笑,番椒每岔新出,繳納給官府,再分給渝州商會,留下的份額也隻緊巴巴地夠支撐辛香彙與和香堂經營以及加盟。
便是如此,她還計劃著類關隴人做黑醬一般,釀製番椒醬,
哪裏有多餘的賣給粟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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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德利海盎然而來,悻悻離開。
不過他並沒有放棄,臨走前留言,“漢人有一詞名精誠所至,我求買之心甚誠,萬望趙掌櫃三思。”
照顧客人遠道而來,親自送他出門的趙玲瓏笑容一僵,“......”
這人...有病吧...
說話就說話,突然跪下算怎麼一回事?
自覺誠意表達十足的男子坦然麵對街上人的指指點點,揚首離去。
這一日黃昏,渝州城大小角落傳揚出新出爐的八卦——有一個高鼻梁、深眼窩、藍眼睛的胡人當街下跪,求娶趙家玲瓏掌櫃。
聽聞此言,趙玲瓏鬱悶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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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後的渝州城因為趙家玲瓏掌櫃的‘風流韻事’熱鬧了幾日。
然而百姓忙百家,茶餘飯後更多談論越來越近的除夕。
趕在臘八這一日,崔夫人終於到了渝州。
東苑早已是炭暖香嫋,崔夫人卻無心安坐,換了一身便宜衣衫,吩咐小廚房的人提上食盒,趕去西苑。
她心裏盼著,到了,才知道,兒子竟然不在家。
西苑管事道:“郎主早間出門,未曾說要去何處。夫人...”
他心裏為難,崔家人人都知郎主和生母不親近,就連請安都沒有幾回。
怎麼夫人這個時候趕回渝州?
他覷見下人手裏提著八寶食盒,猜測道:莫不是一起來過臘八節的?
管事唏噓著,低聲吩咐婢子端茶。
崔夫人揮揮手,攔住管家,“用不著忙活。”
她扶著長榻上的桌子坐下,“二郎不知何時才會回來,叫門上的備著熱帕子。左右無事,我便在此處等他片刻吧。”
這可不像是等片刻的樣子。
管家心道。
雖和郎主不親近,到底是崔家的主母夫人,管事依舊著人上茶點。喵喵尒説
伺候的人走了,屋子重新安靜下來。
崔夫人盯著桌前燃著的燈燭,愣怔著。
不知是一刻鍾還是一個時辰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二郎還回來嘛?”
這話像是從嗓子眼裏生硬地逼出來,纖弱不堪,好似風大點就吹散了。
伺候多年的楊媽媽卻聽得分明。
她道:“夫人,二爺會回來的。”
是嗎?
崔夫人視線落在食盒上,思緒卻不知覺越過崔家院牆,一路北上,乘著風進了成都府那座精致豪華的大院。
這時候,府中該是熱鬧的吧。
大郎有出息,官兒也當得好,中書朝年末發了嘉獎令,城中慶賀的宴席如潮,他該是得意的。
秋姨娘得償所願,自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擺開場麵,請各府後院女主人吃席麵。
夫君是節度使大人,手握重兵,韜光養晦這麼多年,哪裏會在乎她的去留。
憶起和丈夫的幾次爭吵,崔夫人麵色戚戚。
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也不知在找什麼,半晌,喃喃道:“怎麼這麼安靜?”
靜地她心裏害怕。
二郎住在這樣的地方,他不害怕嘛?
“回夫人的話,郎主喜靜,伺候的人都在外院,內院少有人走動,自然安靜。”管事道。
崔夫人不知該說什麼。
或許,方才那句話也不該問出口。
屋子裏重新安靜下來。
等到外邊傳來響動,崔夫人一激靈,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倚著小幾盹著了。
她羞愧地起身,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漏鍾,愣住,“已經這個是時辰了?”
她記得自己來時剛過亥時,漏鍾所指,已經是中夜了,
“郎主歸府一向都晚,還請您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