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久兒給他們送飯去。

他們住的屋子是打通的兩間,李先生靠在外屋的床頭,眼睛眯著,也許一晚上沒休息好,還在補著覺。另外倆人在裏屋,於先生靠窗坐,麵朝床鋪守著鄭先生。

兩個人看起來都不像有胃口的樣子,精疲力竭,憔悴不堪。

於先生幫久兒把食籃提起放到桌上,眼中露出一絲笑:“小姑娘,你很能幹。多大了?”

“五歲。”

鄭先生斜坐在床上看過來,眸光流轉,有一縷轉瞬即逝的複雜神色。

久兒總覺得,尋過死的人和平常人是不一樣的,陰氣森森,像鬼魂。她很害怕,想馬上逃開,腳步卻像被什麼力量拴住了似的,小呆子一樣站著,愣愣地看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他忽然開口,聲音寧靜溫潤,像陽光穿透冰冷的河風。

於先生都似乎驚到了,就好像鄭先生已經許久都沒有說話了一般。

“久……久兒……”小女孩鼓起勇氣小聲說,“我叫久兒。”

男人凝視著她,冰冷的目光中漸漸浮起暖意。

久兒抬臉,注意到他兩隻手腕都纏著厚厚的布條,左手手腕上有暗紅的血斑,白皙的手掌無力地攤在床邊,食指修長,勾著一根金色細鏈,花朵形狀的墜子閃閃發光。

黃昏時,他們要等的人來了,這個人隻是將一個小罐子交到於先生手中,就匆匆離去。

久兒和父母吃著晚飯,是三個客人吃剩的魚,用湯汁煮的稀粥,拌了些油餅,剛吃幾口,南屋忽然傳來吵嚷聲。

隻聽鄭先生大聲道:“怎麼證明就是她?怎麼證明?你怎麼就知道他不是隨便拿個罐子裝些亂七八糟東西糊弄我?”

“先生!佟爺的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他吩咐的人辦事,不會錯的。”

“不會錯?可還是錯了,全都錯了!我要在這兒等他過來,讓他親口告訴我是不是她。”

久兒聽得一陣迷糊,看了看父母,他們臉上也是一片茫然。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李先生開口了:“那人臨走時說,裏麵放有太太隨身的東西,您打開一看就知道。”

“我不看,我等佟春江過來。”

“他去上海了,不會來了。我們先回漢口,一定有機會再見麵。”

過了一會兒,久兒忽然聽到於先生的驚呼。

然後就是一聲號啕,是鄭先生的聲音。

男人哭原來也能淒慘成這樣,中午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那般清朗柔和的聲音,竟也能如此淒厲!小女孩聽得渾身汗毛豎起,跑到父親身邊抱著他的腿。

“快來人!”於先生大叫。

那邊似乎陷入了一片混亂,父親輕輕撥開她的小手,和母親奔過去,久兒雖然害怕,卻抑製不住強烈的好奇心,怯怯地跟了過去。

鄭先生蹲伏在地上,剛才聽到他哭,誰知他眼中一滴眼淚也沒有,隻有空洞與瘋狂。他懷中抱著小小的錫罐,蓋子掉到地上,還在一晃一晃地旋轉,他抓起一把罐中灰白的粉末,輕聲說:“你讓我送你走,我把你送走了,可我怎麼辦?剩下我怎麼辦?我要怎麼才能留住你?”

“我要怎樣才能留住你?”

他不停地重複說著這句話,忽然猛地把粉末往嘴裏塞,一把接著一把,直到被嗆得大聲咳嗽,但他憋著讓自己不喘氣,極力吞咽,要將那些粉末全吞到肚子裏去。

久兒媽一聲尖叫,用手捂住嘴奔到院中大聲嘔吐起來。

李先生撲過去奪走了罐子,和於先生兩個人將鄭先生狠狠按在地上,久兒爹在一旁駭然,一時不知該幹什麼,久兒雖覺得此情此景甚是可怖,但不明所以,驚奇反而多過了恐懼。

李先生眼中落下淚來:“你知道你留不住,你親眼看著她走的!

是你讓她走的!你再怎麼作踐自己也留不住她!”

男人在地上抽搐著,一張臉被嗆出的粉末染得花白,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沒有淚,目光如烈火燃燒,久兒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痛苦成這樣,他其實兩隻手都傷痕累累,但右手可能更有力量,攥著拳頭,可是不久,終還是精疲力竭地鬆開了,一個圓圓的東西滾了出來,一直滾到久兒的腳邊。

是一顆紅色的珠子,溫潤有光,似還帶著溫度,也許是從罐子裏拿出來的,蒙了淺淺一層白灰,久兒矮下身就要撿,卻被不知何時回來的母親一把拉到懷中:“別碰,久兒,別碰。”

久兒怕極了,顫聲問:“媽媽,那是什麼?”

久兒媽將女兒拉出了屋子,愣了半天,方顫聲說:“死人衣服上的東西。”

但更多的話她卻不說了,久兒發了半晌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她那天晚上發了燒,昏昏沉沉睡在床上,聽到母親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暗黃的燈影裏,一切都顯得不真實,母親和父親收拾著行李,似乎說了幾句埋怨的話,言語中提到那鄭先生,久兒聽到,嚶嚶地哭了起來。母親過去把她摟著安慰,她把小腦袋蜷進母親臂彎之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卻不是在家裏,而是在船艙中,父母卻不在跟前,有一雙沉靜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久兒扁了扁小嘴,眼淚登時在眼眶中轉來轉去。

“別哭……”他湊近,目光溫柔,“對不起……昨天嚇著你了,不要哭……”

小女孩往被子裏縮了縮:“我的爹爹媽媽呢?”

“你家東西沒搬完,他們還在渡口,一會兒就上船。”

久兒抽著鼻子:“我要媽媽!我要爹爹!”

他好像很害怕她哭,慌忙伸手給她擦眼淚,久兒扭著小身子一邊躲一邊哭:“走開,走開!”

他的手便停在半空,清秀的眼睛怔怔地凝視著小女孩。

船艙房間的門被推開,過道中的嘈雜聲一擁而入,於先生提著一壺熱水進來,見到裏麵的情景,愣了一愣。

鄭先生緩緩將手放下,語聲疲憊:“別哭,我帶你去找媽媽。”

久兒將信將疑看著他,又看看於先生,掀開被子,跳下了床。

鄭先生從床邊板凳拿起她的小襖子:“把衣服穿上。”

他平靜慈祥,不再是昨日看到那般猙獰瘋狂的樣兒,久兒瞅了他一會兒,她並不是嬌氣膽小的女孩,又著急去找媽媽,見他將襖子展開,便把小胳膊乖乖伸進了袖子裏。

鄭先生給她扣著扣子,理了理衣領和袖口,動作熟練地將她的小辮子從衣領中輕巧翻出,久兒盯著他看,其實這是個多麼幹淨英俊的人。

於先生把水壺放在擱板上:“我帶這孩子去。”

“我要透透氣,放心,不會再生事。”他走過於先生身邊的時候說了這麼一句話。

於先生思忖了片刻,終點了點頭,門口的李先生卻蹙了蹙眉,待要跟上,於先生將他的衣袖輕輕往後一拽,他也就不再上前。

甲板上擠滿了人,通往船艙的台階過道更是擁擠不堪,鄭先生把久兒抱起來護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