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合攏,下過一場陣雨,水汽卷著花香一陣陣襲來,喧囂的世界被隔離在綠蔭之外,潘公館安臥於靜謐之中,如夢境中的樓閣。
雲升為翟蕙蘭打開車門:“蕙蘭小姐,請。”
蕙蘭下了車,緊了緊披肩。潘公館外依舊是那幾個新來的保鏢,在夜色中來回逡巡。進了大門,雲升在前麵帶路,道旁是繁茂紫杉與梧桐,玫瑰的香氣很濃,月光移過來,照亮天空的雲絮,混著燈光,花木下暗影重重。
“蕙蘭小姐用過晚飯了嗎?已經備好了,您可以在廚房先吃。”
雲升說。
“不用了,謝謝。”
“蕙蘭小姐是不習慣嗎?”雲升略定了定腳步,回轉來看了她一眼,暗色中瞧不清這美貌姑娘的眼色,便又繼續往前走,一麵走一麵說,“若要長久在這家中待下去,總還是要習慣習慣啊。按說我家的主人們對下人算是好的了,蕙蘭小姐也在別人家做過吧,比一比就知道了。”
“我不是潘家的下人,也並無意願長久地待下去。”蕙蘭的語氣依舊很禮貌,聽不出喜怒。
雲升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
蕙蘭麵無表情。
她算是潘璟寧的半路老師。一年前,潘璟寧的鋼琴教師回了德國,頗費了一番波折,蕙蘭才拿著聖若瑟女中校長的親筆薦書來到潘家任職。隻有十一歲的潘璟寧在父母兄長的寵愛之中,渾身上下都流露出快樂與幸福,讓蕙蘭印象深刻。潘小姐並不驕矜,蕙蘭完全不用擔心自己要去應付一個任性的、不服管的富家千金,在這一點上,蕙蘭承認自己得感激璟琛。最初的十幾堂課,是潘家大少爺親自盯著上的,潘璟寧在他麵前總是很乖,急於要表現音樂上的天賦與聰明,學得很有熱情,隻是偶爾會犯懶,每當她犯懶的時候,潘大少爺便會端著一些帶甜味的食物進來,有時是外頭買的炒栗子,有時是家裏做的點心,或者突發奇想,叫仆人去德租界買薑餅,他自己去廚房要來熱熱的糖汁,在薑餅上寫上妹妹的名字,以討她的歡喜。
他總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對妹妹說:“你看,再不認真學,怎麼對得起我呢?”
蕙蘭也這麼想。
璟寧大方地將食物分一部分給蕙蘭,璟琛則微笑著看著她們吃。
聽說蕙蘭信教,他便主動向她借一些宗教方麵的書籍,這個英俊少年的溫柔謙和讓蕙蘭心動,她有一本隨身攜帶的祈禱書,紙頁都泛黃了,摘寫著一些平日裏常誦讀的教義經文,璟琛看到,試探著問是否可以借給他,蕙蘭沒有拒絕,連她自己都覺得訝異,那本祈禱書是她從小就一直帶在身上的,不值錢,卻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之一,可那少年隨口一句話,她想也沒想便遞給了他。為什麼呢?蕙蘭對自己說,可能是因為他有著長長的睫毛,低頭看書的時候,姿態很美。之後他們暗暗發展到了一種很親密的關係,對於蕙蘭來說,雖有自己的一分努力在裏頭,但也許萬能的主在幫她也說不定。
“你為什麼會和我在一起?”她問過他,那時他已為她在武昌租了一個小宅子,負擔了她所有的學費,並承諾過將給予她更多,盡管她從未開口要求過。
“你呢?”他反問。
她難堪得無言以對。不管什麼理由,說出來總有些別扭,兩人身份地位太過懸殊,走到了一起,說自己沒用過心機隻是單純的愛慕,誰會相信?
他隨手拿起一旁早已還給她的祈禱書,翻開,念了幾段,再抬目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你這本小冊子裏的話,我都背熟了。每一段都很有意思。蕙蘭,我知道信教的人是不會撒謊的。你喜歡我,便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我也就喜歡你了。”
“你怎麼知道信教的人不撒謊?”
璟琛見她神情嚴肅,捏了捏她的臉蛋:“聽說你們的上帝懲罰起人來很嚴厲,撒謊的人,會下地獄的吧,在地獄裏會被懲罰吞一萬根針。”
她臉色一寒,他哈哈一笑,抬高小冊子,輕聲念:“‘我祖亞伯拉罕啊,不是的;若是有一個人從死裏複活的,到他們那裏去,他們必要悔改。’”他把下巴放在姑娘烏黑的發際,琢磨著道,“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若不聽從摩西和先知的話,就是有一個從死裏複活的,他們也是不聽的。’是不是說哪兒都有固執的傻瓜,連上帝都沒轍呢?哈哈。”
她輕輕掙脫他,仰麵正色道:“我不是傻瓜,但我也不會後悔。”
他眉毛微揚,含笑凝睇,目光炯炯。
“我是說,”她看著他的眼睛,“我跟了你,不後悔,我會證明給你看。”
“你對我好一分,我還你十分。蕙蘭,我也會證明給你看。”他親了親她的嘴角。
此時,翟蕙蘭安靜地坐在偏廳,等著潘家人吃完晚飯,待他們喝完茶,談笑著走進琴房,然後她才能進去。大管家何仕文曾路過這裏,向她點頭一禮,她亦微笑著還禮。雲升跟在何仕文後頭,過了一會兒,親自給蕙蘭端了茶和點心來。
“何管家吩咐,讓我不能怠慢了您。請慢用。”雲升抬頭朝她一笑,細長的眼睛裏有種說不出的意味,讓蕙蘭極是反感。她和璟琛的關係,這個下人說不定知道一些,不過她不怕。
“謝謝。”蕙蘭淡淡道,將目光移向棕色的橡木窗台,那些ArtDeco風格的家具。
時而會有穿堂風,絲質窗簾像波浪一樣起伏,因已到暮春,所以並不冷。小君從琴房那兒過來,笑道:“翟老師,你去吧。”
蕙蘭起身,整了整衣服,她教了潘璟寧整一年,今天是金主檢驗成果的日子,為了今天,她特意挑選了一套樸素卻不失大方的衣服穿上,神態不卑不亢,過道的玻璃畫框中映出她脂粉未施的素顏,清秀體麵。
“潘先生好,潘太太好。”蕙蘭向盛棠和雲氏輕輕行禮,再向一旁站著的璟琛兄弟頷首一禮,璟琛的眼中露著她熟悉的微微的笑意。
“翟老師,”盛棠微笑道,“下周四是寧寧的十三歲生日,到時候請您也過來,寧寧要為大家表演節目,有您在,她就不怯場了。”
雲氏補充說:“如果時間夠的話,再教她兩首新曲子。”
蕙蘭聽了這些話,便知道自己一年的辛苦得到了肯定,第二年的工作也差不多定下了。
璟寧朝蕙蘭笑著眨了眨眼,她穿著一條新裙子,頭發編成發辮盤在腦後,膚色明淨細白如百合花瓣,這個小姑娘的美麗讓蕙蘭驚羨。
向蕙蘭問過好後,她坐到了鋼琴前,蕙蘭過去為她翻琴譜。正式彈奏之前,璟寧悄聲說:“翟老師,我換了首曲子。”
蕙蘭輕聲道:“不彈ballads?”
璟寧露出惡作劇般的得意神色:“彈一首sonata!因為我今天很高興。”
蕙蘭心道:你哪天不高興呢?每次見到你,你都是這麼高興。
有錢人家的孩子學樂器,多半是為了附庸風雅,其實並不用心,能熟練彈幾首耳熟能詳的曲子就算合格了,而對於這些家庭中的聽眾們來說,奏鳴曲的熱烈或許並不如敘事曲的舒緩悠揚更打動他們,快節奏的曲子在彈奏時出現失誤的比率也要高一些。璟寧今天選擇彈奏鳴曲,在蕙蘭看來有些冒險。可讓她驚訝的是,璟寧表現得很好,流暢地彈完一曲舒伯特的《A小調奏鳴曲》,沒出一點差錯,而音符輕靈跳躍,牽人心魄,仿佛她的小小身體透過那雙靈動的小手,把歡悅的靈魂化作樂音,傾注在每一段旋律之中。
潘家所有的人,包括下人,都用寵愛的眼神看著這個小女孩,並由衷為她演奏的美妙樂曲感到驕傲,他們熱烈地鼓掌。
璟寧說她很高興,她怎麼會不高興呢?蕙蘭想,換作她是璟寧,有這麼多人的愛,隻怕每天在夢裏也會高興得笑起來。
盛棠夫婦很滿意女兒的進步,對蕙蘭表示感謝。璟寧跑出琴房,抱著一個大盒子回來,交到蕙蘭手中,笑道:“翟老師,這條裙子是我和媽媽親自去為你買的,我過生日那天你就穿著來吧!不怕沒有漂亮衣服了吧?”
蕙蘭道:“謝謝你!”又對雲氏道,“謝謝潘太太!”
“年輕姑娘該穿得鮮亮些,你太過樸素了。”雲氏笑著說。
蕙蘭一笑,沒有接口。
盛棠坐了一會兒就出去了,雲氏也沒有陪他們多久,隻吩咐說讓翟小姐多玩一會兒再走。蕙蘭和璟寧玩了一會兒四手聯彈,又起身看著璟琛兄弟倆下了會兒象棋,璟寧跟過來,猛地撲在二哥背上,嚇得璟暄手裏的棋一落。
“我的生日禮物是什麼?”璟寧扯了扯璟暄的耳朵。
“秘密,不告訴你。”璟暄任她趴在自己背上,叫苦道,“哪裏來的小肥豬啊,真沉!”
璟琛微笑著插嘴:“再這麼胖下去,遲早把衣服撐破,以後若要追著人打架,也都跑不動咯!”
璟寧自然知道他在暗指什麼,不由得臉熱,站直身子,說:“翟老師,我房間裏有件好玩的東西,我去拿來給你看哈!”一溜煙跑了。
璟暄奇道:“這小丫頭怎麼回事?好久都沒有見她害羞過了。”
璟琛笑笑沒接話。
璟寧一走,蕙蘭卻不好單獨和這兩個少爺在一塊兒,隻等他們下完這局棋,便告辭回家。璟暄問:“已經沒有船了,蕙蘭小姐還要回武昌嗎?”
“不回,今天留宿在這邊一個親戚家。”
“哦。”璟暄隨口問問便罷,忽對璟琛笑道,“等小栗子看到我們送給她的禮物,一定會高興得蹦起來!”
“她哪天不是高興得蹦蹦跳跳的?”璟琛說。
璟琛送蕙蘭到門口,在布滿濃蔭的花園行走時,彼此的手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下,蕙蘭往後退了一步:“你們家那雲升,是不是知道我們的事?眼神怪怪的。”
璟琛輕聲說:“要一個人都不知道反而會出問題。給你租房子的錢,是從何叔叔那兒要的,何叔叔一向都寵著我,雲升是他的接班人,自然聽何叔叔的。知道了也沒事。”
“我不要你給我租房子,”蕙蘭哽咽道,“我不想你欠誰的人情,也不要欠你的人情。沒房子住,我可以住學校宿舍,沒衣服穿,我自己掙錢買。”
璟琛把腳步放緩:“璟寧送你衣服,你別多心,這孩子說話從來不過心,其實並無輕賤之意。而我對你的心,你應該是知道的。現在我的能力隻有這麼多,但我能給的,全都給了。”
蕙蘭含著淡淡哀愁,無限柔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對不起,這幾天沒有好好陪你。”
她嬌柔地說:“究竟怎麼回事?突然把你們管得這麼緊。”
“誰知道呢?生意上惹了麻煩也說不定,我父親跟我又沒什麼好說的,過段時間就好了。唉,我真想你。”走到一個拐角,他忽然一低頭,親在她額頭上。
蕙蘭的眼睛水汪汪的:“我也想你。”走了幾步,她問,“你和二少爺準備了什麼送給潘小姐,這麼神秘兮兮。”
“給她訂了一條項鏈,小丫頭畢竟慢慢長大了,也得有點好首飾了。”
“兩個當哥哥的跟姐姐一樣細心,璟寧真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