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凶劫(2 / 3)

璟琛不過笑了笑:“我家最近在和美國人談生意,這件禮物,我和我二弟沒花錢,人家是白送的,哥倆撿個便宜送給小姑娘,不也挺好?錢雖沒花,設計上璟暄和我出了些小點子,時間有點緊,也不知道下周是否能送來。東西雖小,生意沒談成之前,哪兒能隨便要人家的禮。這事兒我父親不知道,是我舅舅替我們瞞下來的。”

“應該來得及吧?”

“嗯,定好了周三上午看貨,我叫璟暄去看看。”

“你自己怎麼不去?”

“家裏還有些事要料理,走不開。珠寶行離璟暄學校近,他課間偷偷溜過去就行了。”

蕙蘭輕聲笑道:“丁點小事,搞得像暗箱操作似的。”

璟琛劃了劃她的背:“你跟我不一直在暗箱操作嗎?”

蕙蘭覺得渾身上下都在發熱,含嗔帶笑地瞥了他一眼。

璟琛折返上樓,路過璟暄的房間,璟寧也在裏頭,追著璟暄笑鬧道:“給我,給我瞧瞧!”璟暄高揚著手裏一張紙卷似的東西,正是那條項鏈的圖樣。璟寧跳來跳去,卻怎麼也夠不著璟暄的高度。

璟琛走過去,一把將圖樣拿走,對璟暄道:“總是管不著這張嘴!小心爹知道了大家都挨罰。”

璟暄嘻嘻一笑。

璟寧的小手悄悄伸了過來,璟琛把圖樣往身後一藏:“別想了,現在看了,就不算是驚喜了。生日那天看實物吧。”

璟寧懇求道:“二哥哥說那圖是大哥哥畫的,畫的是什麼?給我看看好不好?”

璟琛心情很好,故意道:“就不告訴你。”

“壞,壞透了!”璟寧跺腳叫道。

兩個哥哥哈哈大笑,外頭傳來何仕文的聲音:“小祖宗們,是要老爺過來瞧熱鬧嗎?”

三人連忙噤聲,你瞧我我瞧你,滿含笑意。

去看首飾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璟暄和璟琛說好,無論項鏈有沒有做好都會打個電話回家來。那天上午潘公館做大掃除,書櫃、壁櫥、窗簾全都要清理,所有的傭人全在忙活,花園的噴水池壞了,請了雜工來換水泵,璟琛怕工人弄壞水池中央的普塞克與厄洛斯雕像,一直站在一旁守著,差不多快吃中飯的時候,方回到客廳去稍作休息。

正是那時,電話響了。

“是潘盛棠先生府上嗎?”很陌生的一個男人聲音。

“您是哪一位?”

“你是哪位?”對方笑了笑,“喲,潘大少爺啊?”

璟琛蹙了蹙眉:“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家二少爺在我們手裏,勞您跟令尊說一聲,年成不好,價不高,隻收五十萬。這買賣很好做。”

璟琛好半晌沒出聲,對方又道:“潘大少爺是聽不懂我的意思嗎?”

璟琛吸了口氣,道:“你憑什麼讓我相信我弟弟在你手裏,敢和潘家人開玩笑,不想活了嗎?”

對方嘎嘎幹笑了幾聲,好像是在對身邊的人說:“這小嫩貨,不相信呢,咱們要不就給他個證明瞧瞧?”

璟琛拿著聽筒的手漸漸顫抖了起來,對方很幹脆地將電話掛了。

何仕文進來叫他吃飯,見他呆若木雞地坐在沙發上,驚訝道:“大少爺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璟琛的眼神是空洞的:“何叔叔……”

璟寧上午的課剛一結束,就被接回了家,家裏烏壓壓全是人。大哥哥少有的頹靡,沒和她打招呼,也沒看她一眼,隻是坐在客廳裏一言不發;母親臉色慘白斜靠在沙發上,像生了病一樣。父親跟幾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商量著什麼,見她進來,皺眉道:“寧寧,回你房間去吧。”

璟寧沒動,背脊莫名地發寒,家裏所有人都在,除了一個人。

“二哥哥呢?”她怯怯地問。

盛棠一時緘默,雲氏卻放聲哭了出來,捂著臉嘶喊道:“我的兒啊!可憐的兒啊!怎麼會是你啊!”

璟琛嘴唇微顫,目光越過雲氏的肩膀,落在一張鋪著麻質桌布的小方桌上,上麵有個用灰色粗布包著的小木盒子。盒子被送到潘家,盛棠打開看了一眼後就立刻打電話把佟春江叫來了,很快漢口最有名的幾個探長也都來了。雲氏起初並不太相信自己的兒子被人給綁了,懷著一種僥幸的心理,心驚膽戰往盒子裏瞥了一眼,也就一眼,婦人直直地往前就倒。

璟琛也看到了裏頭的東西。

一隻耳朵,洗得幹幹淨淨,一點血跡也沒有,耳廓邊緣光滑透明,可以想象割下的時候是多麼利落。蒼白的、少年人的耳朵,耳垂上有一顆黑色小痣。璟暄的耳朵。

也是他潘璟琛,向電話那頭的人要來的一個證明。

〔二〕

回到房間後,璟寧就渾身打冷戰,躺了一會兒就發燒了。小君奔到樓下,見客廳裏的主人們似乎完全沒有心思關心這件事,隻好趁何仕文出來的時候跟他悄悄說了。

“是嚇住了,趕緊打電話給劉大夫吧。”何仕文歎了口氣,“她要再出點狀況,家裏就更亂了。”他考慮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告訴了盛棠。

盛棠煩悶地皺了皺眉,何仕文小聲道:“小姐從小就這樣,一緊張就會生病,我一會兒會好好盯著的。您別跟太太說了,免得她多加一分擔心。”

盛棠轉身看了看璟琛的方向,見他呆呆坐著,便朝他招了招手,璟琛走過來,盛棠說:“你也別在這兒待著了,你妹妹嚇病了,你去照顧她吧。”

“我想留在這兒幫忙。”璟琛愁眉苦臉地道。

“如果有什麼需要你做的,我會讓你何叔叔來告訴你的。去吧。

寧寧身邊有你,我才放心。”

璟琛猶豫不決,又不敢忤逆父親,隻好慢吞吞出了客廳。何仕文跟在他後麵,走到二樓轉角過道,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光線很強,襯得他們的臉色很暗。

“何叔叔,叫了醫生了嗎?”

“劉大夫已經在路上了。”

“嗯,那就好。”璟琛應著,心不在焉。

走到轉角處,何仕文忽然道:“大少爺,何叔叔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對你怎樣,大少爺應該很清楚,大少爺心裏想什麼,何叔叔也很清楚。”

璟琛雙手抄在衣兜裏,站定了,等著他說下去。

何文仕走到亮處,日光下他的目光有些晦暗,也有絲淒清,但是很快,他卻忽然淡淡一笑:“不用擔心什麼,凡事有我。”

璟琛眼中似有淚光閃動,過了許久,才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我怕阿暄會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很怕。我不知道他們會這麼傷害他,我……”

“別怕。大少爺,把你該做的事做好。現在,好好去照顧妹妹。”

璟琛揉了揉眼睛,點點頭。

何仕文看著這個少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曾在自己麵前表現出極度無助的可憐的小孩,忍不住將手抬起,像當年那樣,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頭,但他並未發現,在他的手尚未落下之時,璟琛麵上掠過了一絲陰影。

醫生來了,給璟寧打了一針,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卻沒有睡沉,不斷做著噩夢,直到哭叫著驚醒。璟琛握著她被淚水沾濕的小手,輕輕喚她的名字,璟寧一開始不說話,烏黑的大眼睛裏一片迷茫:“大哥哥,你怎麼現在才來看我?你剛才都不理我,你不理我。”

璟琛心裏像是有什麼在刺著:“對不起……”

“我好怕。二哥哥會死嗎?那些人會殺了他嗎?二哥哥現在怎麼樣了?他是那麼好的人啊,他現在怎麼樣了!他是為了我才會被人綁了的,他是去給我拿項鏈,嗚嗚。如果不是我催著他去拿,如果不是我……”

“別怕,”璟琛心如刀絞,“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父親會把他救出來的。”

“二哥哥說,我明天生日他要親自給我戴項鏈。他還說,他還說……”璟寧哽咽難言。

“他還說什麼?”

璟寧卻沉默了。

其實,璟暄早上臨走前曾笑著對她說:“小栗子,明天你過生日,我給你戴項鏈,讓你大哥哥教你跳舞。等你以後嫁人,我們一起背你去新郎家,大哥哥背第一段路,我背第二段路。可你不許哭哦!”

璟寧一樂:“為什麼要哭呢?”

原來璟暄的班上有一個土家的同學說起過土家人的習俗,姑娘出嫁,由家中兄長背著去夫家,新娘一路走一路哭,俗稱哭嫁。璟寧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我不哭!我要你們背我,但我要一直笑著!我開開心心的為什麼要哭?”

可她現在一點也不開心,悲傷與恐懼、悔恨與擔憂不斷蔓延,她哭得喘不過氣來。璟琛拍著她的背脊,安撫她,勸慰她,可什麼用也沒有。

璟琛低頭凝視她片刻,無奈地道:“寧寧,別哭了,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璟寧搖頭。

“那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買炒栗子,行嗎?”

她還是搖頭,忽然哽咽著說:“我不要你出去。我怕你出去了,就跟二哥哥一樣,不回來了。”

璟琛覺得自己一顆心軟做了一汪淚,酸澀漫到鼻端,歎息了一聲,低聲吟唱出一支童謠:“點蟲蟲,蟲蟲飛,飛到荔枝基,荔枝熟,摘滿屋,屋滿紅,陪住個細蚊公,點蟲蟲,蟲蟲飛……”

他唱著,唱著,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日,遠方天空有一道暖色的光,母親還在身邊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樣。她怕他在家悶,抱著他從法租界的禮拜堂開始,一直走啊走,走到荔枝灣,因為那兒人最多。小路上全是人聲,大道上響著黃包車的鈴聲,小吃店裏的蝦餃、包子一籠換上一籠,黃澄澄的鹽焗雞掛在小餐館外頭,輕輕轉著圈兒,轉來轉去,就像在跟你打招呼,煮雲吞的鍋汩汩地冒著熱氣,水窪子裏飄著金色的雞蛋花,到處都是香的,都是美的,熱鬧的。

輕輕的童謠,蕩漾在溫柔的光線裏,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唱的嗎?

小女孩帶著淚痕,疲乏地進入了夢鄉,璟琛給她掖好了被子,歪著身子靠在床頭,過了一會兒,也蒙蒙地睡去。

好像下雨了,那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春雨。雨水密集飄來,像是有無數隻纖細的手指敲打著窗戶,伴著轟隆的雷聲。

“小川兒……”

溫柔的低喚冷清清侵入夢魂,流逝的時光與濕潤的水汽交錯,四周的氣息變得凝滯濃重。

“砰!”風把玻璃窗吹開,璟琛抬起了頭。

窗外蔥翠潮濕的綠意跳脫而進,一條青石小徑蜿蜒蔓入花園深處,那裏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依稀能看清那是個苗條秀美的女子。

“阿川……”

“媽媽……”眼淚充盈了他的眼眶。

“阿川,好孩子,媽媽真想你……你過得辛苦,媽媽心疼啊。”

“那就留下來,讓我伴著你,讓兒子盡孝道。等我長大了就可以照顧您了!媽媽,再也沒有誰敢欺負我們了!”他極力提高自己的音量,可不知為何,發出的聲音細弱蚊鳴。

一道閃電劃過,驟然的光亮照在女人的臉上,她的眼睛空洞淒涼,雨水濕透了她披散的長發,順著皎白勝雪的脖頸一路往下蔓延,在她站立的那一方暗青的地麵,散開了一團混濁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