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光(2 / 3)

盛棠連說了兩個可是,卻沒有再說下去,仿佛有什麼隱藏極深的痛苦在折磨著自己。

璟琛嘴角一斜,露出一絲淡淡的譏笑:“完好無缺?媽媽在家裏早被傷得千瘡百孔。外祖父被革職流放,舅舅們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若不是父親花了那麼大筆錢去打點,隻怕連媽媽都脫不了幹係。

除了父親,還會有誰來給媽媽撐腰?在家裏被嫌棄也就罷了,奶奶以為您不帶著媽媽在身邊,是她不賢惠,而她性子高傲,從來不屑於辯駁,您不知道她在家中受了多少無辜的刁難。兩個姑姑每天對她冷嘲熱諷,下人們也早就學會了見風使舵,若不是顧及還有我在,隻怕她還要早兩年鬱鬱而終。”

“別說了……”

“那個時候,您在外麵已經有了另一個家,如果沒有算錯,寧寧和阿暄都已經出生了。我和媽媽卻什麼都不知道。”

盛棠皺眉,沉聲道:“她知道。我跟她說過,隻是你還小,她沒有跟你說而已。阿琛,你並不是一個把凡事都想得很簡單的人。廣州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一家沒有幾房妻妾?你母親性子倔,想不通,覺得我是因為你外祖父家出的事,嫌棄了她。後來我們屢次為這些事發生爭執。”

“所以最後您甚至動手打她,這就是您說的在乎?”

盛棠揉了揉額頭,沉默不語。

璟琛臉色蒼白之極,憤然道:“您那次走後,哪怕對家裏人多叮囑一句,讓他們關照一下她,她也不至於走得那麼淒慘。媽媽臨終的那幾天,一直發著高燒,家裏隻有一個柴房丫頭照顧她,天氣很熱,我哭著去求姑姑們給媽媽弄點冰,她們最後讓下人給我們送來一桶用髒的涼水。父親,難道這些都是您默許的嗎?”

盛棠的肩膀輕輕顫了顫。

“後來她越來越不清醒,時常說些我不懂的話,到最後那一天,她好像忽然有了精神,還伸手摟著我,我高興壞了,以為她終於病好了,可她卻用她僅剩的那點力氣緊緊抱著我,不停地流淚。那是她最後一次抱我。您知道她跟我說了什麼嗎?”

盛棠眼中的憂傷被一道利刃般的冷光占據:“她說什麼?”

璟琛淡然轉開了臉,避開他的逼視:“她說:‘阿琛,可憐的孩子,媽媽對不起你,你的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

眼角的餘光看到盛棠的手捏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突出,璟琛輕飄地笑了笑:“可她錯了。您還是回來了,隻是有點晚。”

“她並沒有說錯。”盛棠喃喃道。

璟琛一凜,轉過頭來,盛棠並沒看他,低聲說:“她死了,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而在她最後的意識裏,我確實是永遠都沒有回來。可不是沒說錯麼。”說著淒愴一笑。

璟琛緩緩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放在他的肩上。盛棠忍不住將他擁在懷裏,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擁抱這個孩子,這擁抱讓他的心悸動,在回憶的層層流光之中,眼前的人仿佛依舊是那個會撲到自己懷中尋求溫暖的稚子。物是人非,隻餘蕭索。離得這樣近,這樣不真實,像黑夜裏閃過的短暫星火縹緲虛浮,宛如不曾明亮過,盛棠緩緩將手鬆開:“以後心裏想什麼,別藏著,哪怕有怨氣,我是你父親,盡可以什麼都跟我說。

阿琛,你應該知道我疼愛你的心與對阿暄並無分別,甚至更勝於他。”

璟琛點點頭。

盛棠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憂慮地說:“你在發燒。”

“有點著涼了。不過沒事,您別擔心。”

“好好休息吧,今天不想去洋行就不去。不過在你出國之前,有些事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分擔,這是你身為潘家長子的責任。”

“是。”

盛棠往門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下道:“如果我告訴你,仕文正在警察局接受調查,你會怎麼想?”

璟琛露出驚愕無比的表情,脫口道:“不管怎樣我都相信他。”

盛棠眉毛一挑:“為什麼?就為了他護著你在外麵養了個女人?”

璟琛頓時紅了臉,一直紅到耳根,似乎羞愧難當。

盛棠道:“年輕人犯點錯是難免的,我不過問你這些事情。不過仕文有可能和這次綁架案有些關聯,沒有弄清楚之前,他暫時不會回來。”

璟琛著急道:“您應該比我更信任何叔叔,他怎麼會做出有害於潘家的事情呢?當年,當年他……”

“他怎麼?”

“當年家裏幾乎所有人都見風使舵,對媽媽不聞不問。隻有何叔叔一個人四處奔忙為她求醫問藥,媽媽死後,也是他最先趕回家,裝殮了她。我相信何叔叔的人品,他絕對是個光明磊落的人。”

盛棠沉默片刻,忽然嘿地一笑,打開門快步離去。

璟琛站了一會兒,精疲力竭地癱坐椅子上,喉嚨紅腫發癢,忍不住大聲咳嗽,直咳得額頭發燙,好不容易拖著腳步上樓,正好璟寧提著書包從她屋裏出來,她愣了愣,目中流露關切之意,輕聲招呼道:“大哥哥。”

璟琛的語氣淡得不能再淡:“這麼晚了,也不怕遲到。”

璟寧低聲道:“我請了一節課的假,我……”

沒說完他已經進屋了,璟寧待上前兩步,璟琛反手將門關上。

璟寧扭過了臉,看著柚木護牆板上懸掛的一盞貝殼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迅速有了淚意。

璟琛躺床上閉目養神,聽著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麵無表情。

〔二〕

雲升遞給璟琛一本冊子:“少爺,這是老爺叫我送來的。”

璟琛的手指在絨麵封皮上輕輕滑動:“還說了什麼嗎?”

“隻說這些資料您看了以後,最好熟記在心,裏麵的人,這兩天就會見到。”

“看來是怕我怯場。”

“除了謝濟凡,其他三個人已經陸續到了漢口。邵慈恩是廣東人,主業是糖,以前和老爺都是太古的買辦,現在是舅老爺一邊的人,頭等聰明,因而也是最不穩當的一個。許靜之,四川人,也是個老狐狸,做的桐油生意,很少會主動攻擊,擅長等待與觀察。閔百川是陝西人,像隻駱駝,不急功近利,誰來為他做主都一樣,隻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而謝濟凡……他的據點並不在長江沿岸,而是守著珠江口,是個守舊的人,並不過多幹預生意,後天就會到漢口。”

璟琛清亮的目光落在侃侃而談的男仆臉上,似笑非笑地說:“雲大哥,你知道你現在像誰麼?”

雲升心裏一跳,明知他在暗指自己像何仕文,卻故作不解地笑道:“像誰?”

璟琛沒回答,低頭將冊子翻來翻去,說:“這四個人是當年協助父親在普惠立住腳跟的大功臣,鼎鼎有名的普惠洋行四大劍客。不過洋行這麼大,涉及的部門那麼多,輪船部、保險部、負責出入關的部門,各個貨棧、碼頭、外莊,還有那些廠子,中層以上的經理就超過了一百人,光看這四個人的資料遠遠不夠。”閉目沉思了一會兒,默數道,“要是我沒有記錯,除去自產自銷的桐油、馬靴,代銷的有麵粉、白糖、土產、雞蛋、絲襪、草帽……嗯,也許以後還得加上珠寶和煙草。這幾年生意竟做得這般大,想想都覺得害怕。”

他說是害怕,卻言笑晏晏。

“父親隻讓我了解這四個人,但是最重要的那個人的資料卻不在這裏。”

“您說的那個最重要的人……莫非是……”

“自然是普惠洋行的總董——英國人埃德蒙·約翰遜。”璟琛漆黑的眼睛炯炯生光,“父親對我期望真高。他要我去幫他對付中國人,而他自己全力去應付洋人。”

雲升暗暗心驚,完全沒料到這少年心中竟亮如明鏡,何仕文自然教了不少,但除了何,一定還有人在背後為他運籌,且絕不是一般的人,會是誰呢?雲升百思不得其解。適才璟琛說自己像何仕文,並不是一句讚揚的好話,而是警告他不要像何一樣試圖控製他,或以師長的姿態去“教導”他,他要他知曉自己是什麼身份。當即心念一轉,試探著問:“大少爺,您說老爺會怎麼處理何管家?”

璟琛一笑:“我哪裏知道,不過,何叔叔走了,以後隻有靠雲大哥來幫我了。”

雲升假作疑惑:“畢竟他和老爺有二十年的交情,這一次的事按說他也撇得清,老爺再怎麼也不會……”

璟琛點頭:“嗯,你說得也對,即便不顧及這交情,就是看在他對我母親曾那般無微不至照料的分上,父親也必會多留些情麵。”